〈中華副刊〉老家

■楊熾麟

我在二樓沙發上坐了下來,書櫥內盡是年少時期,流浪各個城鎮時購買的文學書籍。一本本似在訴說殊異的過往歲月。歲月的臉,如今睜大雙眸在旁窺伺,我在摩娑書冊時,不禁沉湎在舊日的時光中。

如今喧囂之聲俱已散去,陽光從玻璃推門,照了進來,亮晃晃的光影,在客廳內挪移。沉寂的書桌,靜置的紙筆,還有一室謐靜的氛圍,我在柔軟的沙發上伸展身體。窗外偶爾傳來喧鳴的車聲,爆竹乍響,迎神的隊伍,一路迤邐而過,咚鏘咚鏘,鑼鼓齊鳴。「忘了燃放鞭炮,宗親會昨天通知,沿路須共襄盛舉,以示崇敬之意。」父親喃喃不已。

嘈雜過後,街道復歸平靜。對面大樹枝繁葉茂,年年新綠,攀附樹梢,樹齡已是百年有餘。「樹有樹神,長得如此壯碩宏偉,庇佑吾家,平安順遂。」初來乍到,雨港陌生的歲月,忽焉浮上心頭,彼時貧瘠年代,一家九口,顫危瑟縮在風雨之中。常在榻榻米上,聆聽雨水淅瀝沿樹而下。滴滴答答的雨聲,敲醒我童年的夢寐,兄弟姊妹蜷伏在蚊帳內酣睡,母親在廚房忙碌著,巴答一聲,果實掉落雨遮之上,短垣外,天光已亮,晾曬衣物的竹竿,猶殘存昨夜的雨珠。黃犬一陣嗚咽,黑白貓咪在牆頭上來回漫步,我在甜美的夢中醒來。

陽光攀爬到縫紉機上,補綴古老的歲月,母親踩踏機具,咿啞緩慢的聲響,蹣跚而過遙遠的年代。如今父母都已垂垂老矣,逐漸鏽蝕的勝家牌裁縫機具,依舊放置屋內的一角。成家後四處奔波謀食,被輕忽多時的父母驟然衰老,步履巔搖,骨瘦嶙峋,而我驚覺自己也已到達齒危髮禿的年紀了。

老家是父親四十多年前創業有成後,新建的四樓透天屋厝。彼時高樓稀少,頂樓陽台上,可以遙望防波堤岸和蔚藍海水。日後城鎮漸趨繁榮,大樓迭起,無景可觀,父親遂種植花木盆栽,每日攀爬而上,澆水剪枝,花草枝椏,逐漸娉婷風中。那日大弟忽然發現臨近地面,枝葉茂密處,鳥巢之內,居然安臥兩顆鳥蛋。看著綠繡眼忙進忙出,覓食餵哺。無毛閉眼的雛鳥,張大嘴巴,嗷嗷待哺。母鳥警戒,四下張望,都市繁囂之地,父親重溫了童年鄉野的樂趣。

四樓供奉祖先祠牌,金黃的名諱,繁衍的宗族。一世一代,時光在煙霧氳氤中飄然遠去。祖父母、堂兄相繼離世後,承續香火祭拜的責任,遂落在父親身上,早晚三炷清香,祈求先祖庇佑,妻賢子孝,永世昌茂。父親攀抓鐵欄,沿階而上,備極艱辛。

「爸,不要每日爬上四樓,萬一跌倒了,又無人知道,改成初一,十五燒香祭拜好嗎?」堅持一陣時日後,父親體力逐漸衰竭,上樓之日逐漸稀少。

三樓牆壁斑剝,雨水滲漏,曾是新婚的臥房,櫥櫃上,豔紅囍字依然醒目,櫥內堆放棉被和舊衣。「衣櫥內有很多衣服,整理看看,那些還可以穿,拿回家去吧。」母親三番兩次提醒。「都是些十幾年前的衣服,款式落伍,如此腰圍肚腹,應是穿不下了。」

「拿回去給小孩穿看看。」「媽,現在的小孩不可能再穿我們的衣服了。」昔日縫紉補綴,猶如百衲綻衣,貧困年代,甘之如飴。衣服器物,幾番欲丟棄,又被母親放回衣櫥內。室內悄然,熟悉的味道、暗紅的床櫃,微風輕揭窗簾,清涼午風,習習而入,光影在磁磚地面上,相互追逐。

父母體力衰竭,目花耳聾,活動之地,逐漸侷限一樓。「媽你眼睛不好,不要單獨過馬路哦!」去年母親身體猶健,外出橫越馬路,驟遭車撞,足脛裂損,折騰經年,方始逐漸恢復。驚懼加上體衰,只能盤桓屋內,哀嘆連連。父親食慾尚佳,水果餅乾,來者不拒。「爸,你有糖尿病,甜的東西少吃。」「有尿意時要趕快上廁所,以免尿濕褲底。」看電視成了父親老年消磨時光的最佳娛樂,「這個賴什麼的,是誰?」「剛才講過,你又忘了?」「不是什麼衝衝衝的,是副總統啦?」父親看似明瞭,但又滿臉狐疑。

父母的家永遠是子女的家,新居落成之日,子女羽翼未豐,一家和樂融融。展翅高飛之後,老家頓顯寂寥冷清,昔日喧噪之聲,如今只剩臨街轟隆而過的車聲,和偶爾棲息樹梢,盛夏嘶叫的蟬鳴。

陽光灑入廳堂,書房內,敬老獎狀和旅遊照片相互寒暄,訴說生命過往的種種足跡,父母在樓下酣眠,我在樓上逐層檢視,緬懷老屋曾經有過的輝煌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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