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詩與生活

■劉曉頤

我認同詩與生活,始終存在里爾克所說的「古老的敵意」,敵意,是一種內在的緊張與悖論,源自文字本身,與生活彼此嚮往、敞開雙臂,卻又不時扞格。詩與生活,若是全然親愛和諧的,該有多好呢?我曾夢想有天做到對文字駕馭自如,現在卻已認清,那是永遠不可能的——因創作本身的精神之一就是不斷創新、打破自己的慣性書寫。

這半年,我正處於創作低潮的狀態。依然隔陣子就寫一首詩,然而對品質失去自信,尤其沮喪於不像寫《靈魂藍》後期的理想狀態,靈感泉湧,幾乎是有了這行,就有下一行,能量澎湃,百行長詩一氣呵成。我曾那麼堅信,寫作不能過於依賴靈感,正如信仰並非奠基於神祕體驗,而是持續選擇去堅信;然而,靈感短路大半年了,我陷入焦慮。

比較常聽到的建議是我生活太固定而狹隘,該出走一下,給自己不同的體會——這涉及創作素材究竟是否來自於生活這個問題。得自於生活經驗的寫作,往往是最能融入骨肉、感動人心的,可是,又不能止於生活。布羅茨基在詩論散文中好幾處強調,寫詩該超越經驗,他認為經驗是有限的,但藝術是無限的,還說,若論經驗,所有人的經驗其實都差不多……可不是嗎?每個人幾乎都是日復一日生活在同樣的空間裡,重複同樣的工作,一成不變,如果素材只能得自於經驗,無疑很容易消磨殆盡。

前幾天晚上,我想起熱愛布羅茨基的宇翔,透過臉書私訊找他討論。對於布羅茨基這番說法,他的解釋是,布羅茨基認為美學先於倫理學,相信自己的智力或許等同於相信自己的美學,當為自己的美學辯護,極力發展自己所愛與所恨;最重要的或許是對自我的美學理解與接受。方才二十出頭歲數的宇翔,在我隱隱發出無助的夜晚,很認真地陪我談布羅茨基,談詩,談期許。他告訴我,布羅茨基陪他走過一段深深沮喪與混亂的時期。

「我想和他一樣純粹而毫無顧忌地喜歡詩、相信詩、保護詩,也被詩歌所保護。」

「被詩歌保護」,很罕見而令人感動的說法,出自年輕、帶點羞澀而充滿熱忱的他。他認真地聽我的困擾,試圖為我釐清,然後說:

「好好生活,感受細微而不可多得的機遇、情感,慢慢蒐集素材,寡淡而滿足地活著,一定可以寫出很棒的詩。」

好美的一番話。我想起帕斯傑爾納克的詩句「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永恆∕比我們本身更加樸實」,還有他對生活的信念,「生活,總是比那些腳本上的公式更為崇高。」他的話語他所履踐的生命,總使我泛起淚意。向來耽美、從小就有嚴重戀詞僻的我,這陣子以來,愈來愈憧憬寫出樸實之美。而無論創作素材是否應當來自於生活,樸素美都是率先要從生活中去細微體會的。

如宇翔所說,寡淡而滿足地活著,一定可以寫出很棒的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