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文/王崢 插圖/國泰

(一)

那年我高考失利,聽說她在西藏,就跑上了去往拉薩的火車。我第一次聽說德令哈有外星人,也是在那趟車上。

我從沒去過西藏,她已經住了一個月了。我用傷痕累累的諾基亞給她發短信,希望她告訴我西藏的一切。一路上發短信,等短信,手都腫成了高原紅。她在那裡玩攝影,我找她要照片,她說彩信太貴,描述起來費墨,於是索性只告訴我每天去的一些地點。我把它們都記下來,寫在我高考複習用的筆記本上。寫第一行的時候,我看到地理的知識點,名山大川的名字赫赫在目,很是羞愧,於是用鉛筆認真的塗黑,確認已經清除乾淨之後,我寫下:布達拉宮。

我想認真和她說話,但常常幾天只收到一些藏語詞彙,用逗號分隔。上車之後,我坐在窗邊。我僥倖地看著每一位乘客向我走來,又匆匆離開,目光無處安放。行李架下方,總有很多人坐錯位置,而那些找對座位的人,卻也一副走錯了的神情,反覆確認號牌。

我起身望盡了車尾的人流,秩序開始混亂。轉身坐下的時候,感到目光灼熱。那是一個清瘦的年輕人,穿著洗到發白的襯衫,頭髮油膩,呆滯的看著我。「你要不要下棋?」我看著他孑然一身的模樣,好奇他會從哪裡拿出棋盤。他從窄小的左口袋掏出一塊鼓鼓的破布,然後逐個撈出了藥丸大小的棋子。他又從同樣的地方摸出一團草紙,皺皺巴巴,打開是一張掉色的棋盤,有橘子的味道。我看了看手機,它的沉默讓人煩躁。於是我和他下棋。他很快把我打敗,「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手機呢,你明明可以挑戰我的。」我不想回答,繼續下棋,又是一輪,「啪」的一聲,他的「兵」扣在我的「將」上,敗局又定,但那兩顆藥丸的碰撞,清脆響亮,像一記耳光。毫無懸念,我並不擅長這項運動。火車前進了,搖晃得有氣無力,棋盤也被推亂,再無輸贏。他不露喜色,也毫不煩躁,目光在我和棋盤間來回。我想檢查手機,但他突然拉高了嗓門,說「你和我講講你要去哪吧,不然。」他目光灼熱,我在劫難逃。

「我去拉薩。」

「你去拜佛嗎?」

「不,有朋友在那,我去找她。」我感覺自己像喪家犬。

「你知道海子為什麼去了兩次西藏?」火車滾過這個名字,發出巨響。

「不知道,純粹因為喜歡?」我想掩飾聲音裡的激動。

「你去了就懂了。我也沒去過。」我失望地握緊了拳頭,但余光觸及手機的剎那,我鬆開了。

手機好像震動了,像將死的老人突然動了身子。伸長了脖子看,玻璃窗映出一個老人的陽物,緩慢又興奮,仿彿醞釀已久。

「外面什麼也沒有,到黃土高坡啦,」他又說。

出於禮貌,我終於回問,「你去哪?」我相信他已自感無聊,並會竭盡全力,給出一個比窗外的風景,更加平淡的理由。

「我到處找人下棋,除了西藏,其他省份沒人下贏我,我想和活佛下棋。」

我其實有些吃驚,甚至高興,這個回答送來了一陣意外的舒適感。但我要去找的,並不是活佛。我冷冷答道,「活佛才沒時間和你下棋,但祝你好運。」我轉過頭再次打量了他,不知何時,棋盤已經不見了,他的口袋依然又黑又窄。

「你和你的朋友也好運。」他也這樣回答我,敷衍得我想笑,但握緊的拳頭,卻在口袋裡越藏越深。那裏有一個橘子,我順手摸了出來,「我多帶了個橘子,你吃吧。」

這樣的對話不必再多,我趴在桌上,裝睡。我瞇著看他,有些後悔,但橘子被他拿在手裡,來回撫摸,沒捨得吃。我回想著那幾盤棋,悵然若失,再看一眼窗外,他說的黃土高坡,一塊塊也像棋盤。睡吧,睡吧,我安慰著自己,胸口狠狠的疼了一下,還好這疼痛來得快,也去得快。根據那人的說法,我後來很快睡著了。

(二)

醒來已是深夜,飢餓戰勝了睡眠。手機收到了「羊八井溫泉,」從眼睛開始,身體也興奮起來。我四處張望,過道已黑得陌生,除了閃爍的信號,沒人注意到我。我閉上眼,努力浮現她的樣貌,月光亮了起來,但湖面卻總是泛著波浪似的,看不清細節。過道傳來嘆氣聲,輕得無法分辨,鼾聲打著節奏,像一陣蟲鳴。我睜開了眼。

我第一次感到了旅途的疲憊。夜晚如此漫長,遠處農家的燈火灑在窗上,帶著生活的餘溫。像一陣雨,燃盡生命的液體,每每不及被目光捕獲,便重歸黑暗,令人惋惜。車窗外一幀幀黑白交替,隧道嘶吼著,在一段漫長的黑暗過後,橘黃色燈光刺入眼簾,車窗停在了一個明亮的車站,玉門。我這才想起前一站是敦煌——她說過,我注定做不成詩人。車門大開,空氣中混入了泡麵的香味。

報站聲起,充滿活力的聲音,顯得有些刺耳。煙民的味道在過道裡匯成一股,魚貫而出。他們熟練地互相借火,開始吞雲吐霧。對於他們來說,該擔心的並不是此站不停,而是來不及上車,遺留在此。但有時,也會有乘務員找他們湊火,煙抽到一半就趕人上車,臉色變得很快。

我的興趣隨著煙頭一一熄滅。乘客陸續上車,車站裡的燈壞了一隻,努力照亮四周。光亮盡處,下棋的鄰居就坐在我對面,不知是否入睡。桌子太小,整張棋盤只剩一「將」壓在「田」字格一邊,而棋盤被他壓在身下。我想起了她曾向我描述的一幅畫,那是西班牙浪漫派畫家弗朗西斯科‧戈雅的「紅衣男孩。」而我唯一記得的是喜鵲嘴裡的名片,上面分明寫著戈雅的名字。而此時,畫框動了,愈來愈快,火車震響了大地。一群鳥從山腰飛起,天有些白,山腳的湖泊曖昧的眨了眼。車開始加速,離開了人類文明的最後哨所。

他沒有睡,或剛被搖醒,一眼看到我。我表情僵硬,倒吸了大口濁氣,「我不找你下棋了,」我才緩緩吐氣。泡麵味在嘴裡憋足了勁,現在吐出來,很是舒暢,五湖四海的醬料,五花八門的品牌,幾秒內在我的鼻腔口腔胸腔,翻滾,交配,腐敗,最後炸開,泡麵裡的酸菜更酸了。我失去了對泡麵的所有慾望,低頭一陣噁心。我很慶幸他看不清我的表情,「我馬上就要在德令哈下車,」我看著我愚蠢的手機,問:「你不去拉薩找活佛下棋了嗎?」

「不去了,我聽說德令哈有外星人,我去找外星人下棋。」又是一陣意外的舒適感,「外星人」聽起來和「活佛」並無區別,甚至讓我興致盎然。我很想看一場外星人的棋局,以此確定一些偉大的事情。

我相信,如果我告訴她外星人的事情,她一定會聽我多說兩句。我拿起了手機,撥通了號碼,等了很久的機會,耳朵害怕,交給嘴巴:「跟你講個好玩的事情,我聽說德令哈有外星人。」幾乎沒有停頓,耳朵拒絕了嘴巴,她說,「你有病吧。」 電話掛斷了,但我很開心,因為聽到那邊好像有水聲,淅淅瀝瀝,那一定是羊八井的聲音。

我後來夢到這個聲音,一滴一滴,落的很慢,冒著熱氣,我去摸它的時候,卻被凍得縮回手來。我到處去找這個溫泉的開關,卻濕得更厲害了,狼狽不堪。直到早晨看清,原來這溫泉根本沒有開關,很久前就在那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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