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肉粽

■辛金順

小時候只要吃到粽子時,就知道端午節來臨了。因為平常是不太可能吃到粽子的。在那偏僻的小鄉鎮,吃粽子未必會想到屈原,因為屈原在小孩子的心裡還沒有一個位置,更不知道有划龍舟這回事,畢竟在滿目都是皮膚黝黑的馬來族群之中,中文也還識不了幾個,龍舟自然聽也沒聽過,偶爾只在鄉間河上,看過馬來人划著舢舨捕魚去。所以童年的回憶沒有一條河流可以讓屈原行吟江畔,也未聽過鼓聲雷響,更未見過龍舟競渡,卻只有五月初五煮熟了的粽子,裹著小孩子們嘴饞的目光,悄悄懸在橫樑上,一顆顆被竹葉包得飽滿而令人垂涎欲滴。

其實母親包粽子總是有她的一套,竹葉是摘自屋後的箬葉竹,這一類竹子的葉片寬大,現摘下來煮過曬乾,還留有清新的竹葉味,因此拿來包裹油膩的糯米粽,是最適合不過了。因此那些童年的記憶,總是在青青的竹葉間晃蕩,竹葉下影影綽綽的夢,都常常留有粽子的芳香。

而今晨一點,從西門路二段經過時,發現劉家粽子專賣店依然一片燈火輝煌,三三兩兩的顧客坐在店外,吃著粽子當夜宵,不由讓我停下了腳步來,讓時間先走回家,我則要歇息一下,順便叫來一顆肉粽,加上一碗味噌湯,突然就覺得夜無限溫柔而寬廣起來,在這樣的氛圍下,自己也可以與自己促膝夜談,在肉粽之前,在孤獨之後,美食可以抹去心中的倦累和生活裡淡淡的憂傷。

我掀開竹葉,看著露顯出來的潔白糯米飯,用湯匙撥開來,只見內裡餡料除了紅燒肉、香菇、甘栗子、蘿蔔乾、花生,就是半顆蛋黃了。撒上花生粉,或淋上了醬油膏,吃起來味道適度,不會太膩也不會淡,花生綿軟,嚼在口中,別具風味。於是又想起母親裹的肉粽,食料緊實豐富,滷過的五花燒肉、蒜頭、紅蔥、乾栗子、茴香、香菇和鹹蛋黃,這些被裹在斗狀竹葉的糯米中,一顆顆,拿到大鍋裡蒸騰,每次看到蒸氣絲絲從鍋蓋縫間冒出,我與妹妹總會蹲在旁邊,等著掀蓋的時刻,那蒸氣很大,常常讓母親的臉給白濛濛的蒸氣遮掩住了,我們啊的一聲大喊,卻把母親的華年嚇跑了,當我們再抬眼細看時,所有的蒸氣都已染上了母親的鬢絲上,讓鬢絲霜白得也畫出了眼角細細的魚尾紋來,看得叫人心驚膽戰。

年年端午,我們吃著那食料包得豐富飽滿的燒肉粽,有時還會加上幾顆小小沾著白砂糖吃的鹼水粽,感覺那幾天的富╱腹足,可以撐到下一年的端午去了。畢竟童年的欲望極小,稍能滿足食欲,就能安好無憾矣。不若長大後,總在天光雲影中,不斷追著自己腳尖的影子跑,跑到最後,原有的自己卻被跑丟了。

而想起往昔,曾有些年在南華大學教書,住在偏靜的大林,若上八點早課,總會先騎機車到火車站前的簡家肉粽吃一顆粽子和味噌湯當早餐,吃完後,感覺胃腸有了花生、瘦豬肉、短白米等飽實的墊底,氣也就跟著精實,並足以展開早上四堂課的戰鬥力了。後來離開了大林,偶而還會想起火車站前的粽子,喔不,應該是晨早吃粽子時的在地氣氛,聽鄰座老人在樹下談天說笑和敘述日子的感覺,那些話語和影影晃晃的日常,其實也是歲月走遠後的一分美好記憶啊。

當夜色把西門路啃得更光潔深暗時,車稀人少,時間早已靜悄悄地進入了各自的夢鄉,而我彷彿是走在別人的夢鄉裡,帶著一腔粽子的餘味,穿深深沉沉而漫長的夜色,急急的向前,繼續的趕路……。

 

編按:本文來稿在台灣實施三級警戒前,時尚未禁止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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