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施佩姍
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在我最後一段人生裡。
早晨,日陽透入落地窗,光影篩動,露臺株植間隙淌下萊姆黃光點,隨著光線拖曳整間屋子甦醒了。
床褥還留殘著黎明未散的餘溫,屋內所有的物件像是披上一層霧膜以迷濛的眼瞳與我對視;落地窗畔亞麻帘幔,白粉牆,杏色木質地板,野薑花瓶沁出甜稠的香氣,露餐桌上還遺有昨夜吃食的指痕,臺株植紛紛伸長觸鬚吸吮晨光。掀開書房窗紗,大片雲絮傾瀉而下,歪斜的書冊在書櫃內嘰嘰喳喳說話。我聽見九重葛葉片孤獨地掉落。
融化在這樣安靜的早晨。扭開廚房爐台就能鳴出亢躍的音符,平底鍋滋滋作響,烤箱一直在發燙,白瓷盤盛著麵包蔬果培根太陽蛋,咖啡奶泡差點溢出杯緣。微風搧來模糊鳥囀滑過,狗兒前掌交疊伏在座椅下淌涎,餐具泛出清脆交錯聲,二人對坐吃食不語。
午後,隻身於狹長的廚房清洗杯盤,泡泡如甜膩糖霜隨著水流螺旋貝殼般沒入落水孔。廚房玻璃門在日光浸浴下映出稀薄的斜影,洗衣機隆隆作響,我仰頭晾曬織花被單。隨著白日慢慢焚盡,焰黃青紫的暮色次第淋下,像一杯魅異妖麗的雞尾酒,底層積澱著繼起的黑夜。最後一道餘光閃逝而過即跨躍墨黑的臨界。夜裡,窗外燈火將櫛次鱗比的樓宇鑲上邊框,像幽冥遼闊的耶誕銀河星串,高亢壯麗。
這樣地擁有私生活,彷彿深陷於綿軟的夢境裡。棲居高樓如在懸涯頂端寫作;置身露臺焦慮於如何懸吊盆栽的高度;發想一道菜;洗滌他心愛的領帶;安靜凝睇一支漸層琥珀色花瓶;與丈夫徹夜喃喃日常細瑣;斜倚老沙發看戲聽音樂;梳理狗兒微捲的短毛;睡前吞服幾顆藥片。
宛如翻閱詩篇的每一日。
是的,這是我的第四段人生。
回望過往的自己;那個取悅他者的自己;成為他者的自己。丟棄了畫筆文學詩稿,褪下美學設計的浪漫長袍,換上白襯衫黑窄裙高跟鞋,妝扮為一位商業人士,我也逐漸遺忘了自己真實的貌廓。
在那段磕磕絆絆的三十年光景,我終日淹沒於業績報表裡。數字,之於我僅是個乖戾的圖騰,不具備任何意義,無論它高低起伏變化,它只是一個烙於各種質地載體的符號;它依序列示在厚重的紙張上,吶罵爭辯的對話中,在闇黑的會議室投影機熱燙光束下與空氣裡的浮塵共舞。而掀開數字的背面有一套套難以拆解的商業方程式,業績成長圖是一條條舞袖拋出的弧線,市佔率是一塊可口的彩色圓餅。我恍惚地活著。我怎麼樣都無以解開這些氾濫如洪流的市場策略與謎題,也永遠猜不透別人匿藏的暗語。但在家業丕變父母罹病後,我無以返回自己,我扛負著經濟的重擔踉蹌地行步於這條煉火般冗長邐迤的旅程。我是隻著火的飛蛾。
在父母相繼離世後,兄弟姊妹四散,我離開那座譬若圍城的家。
我行經了一段又一段的人生,每一段人生演化成另一段人生。因生而滅,因滅再生;富裕的幼年,迷失的少年,闇黑的成年,而當我顫顫巍巍踏出洞口後已是二鬢泛白的的中歲者。在我第四段人生起始時,我自職場出走,結婚,歷經了一場重大手術,彷如掏盡體腔臟腑成為一個脫卸甲殼真正的人。
「我真的能夠擁有這樣自由平靜的生活嗎?」龐大的回音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襲來;沒有過去,沒有傷害,沒有撕裂撞擊,沒有刀刃般擦劃,什麼都有沒有的空白的奢侈的一天。就算只有一天。
這僅是間座落於都市邊陲山上的仄窄老屋,沒有過往的富貴繁華,沒有血脈連動牽繫的家人,沒有雜沓的信息干擾。那些漆黑的烙痕將日漸粉碎剝落,葬禮一樣地被掩埋。
我將繼續邁向千萬個空白的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