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劉惠芳
我始終愛看戲,關心廟坪戲台,所以對仇英版《清明上河圖》特別鍾愛,因為最初就被它開捲那個鄉間大戲台吸引,看到畫面的戲已開鑼,台下坐滿觀眾,遠處樹杈上還有看戲的,與我童年看到的戲台最像。
最近福昌宮廟坪又要演平安戲了,這是一年兩度的第二次祈福大戲。
我並非梨園子弟,當年只是樂天知命石潭小村民,胸無大志就愛戲台的熱鬧喧囂,關注演戲人在廟會的忙碌奔波。當年我甚至會耍花槍,舞弄好看槍法,其實並非真功夫,可能與老家緊挨著廟坪,離廟門口不超過二百公尺,離戲台子更不過一百公尺有關。
記得廟坪平安戲堵擁時,人頭鑽動,老房和戲台之間有棵橄欖樹,演戲時樹上爬上至少三個看戲人,總也有人拜拜後要遊逛飛鳳山或飛龍山,那就是搭遊覽車來的外來香客了。十幾歲時聽到戲台上的胡琴或嗩吶,便忙著拆下老床上被罩披上肩,學做花旦的顧盼生姿千嬌百媚,念著也唱著,再拿起雞毛撢子,耍起花槍…
戲台前後台由大布幔隔開,左邊有上場門右邊有下場門,自然就見「出將」與「入相」,兩門之間總有一桌兩椅道具,桌椅可裝飾也代表戲裡的書房、酒館,或宮殿、帳蓬。戲台由四個大木墩支柱,戲台背靠石牆,牆上即戲子的後台,當年我趴在那兒總探見許多戲子的後台真相,演小生的竟然正在哺乳,我從此不再著迷那位「男主角」,發現演老皇帝的只是廿歲不到青年,發現薛平貴竟是鄰村一位老姑婆…
我愛看戲,午戲多是刀槍武戲,夜戲多是情愛文戲,民間地方戲曲有悠久歷史,舞台上既有江河,也有陸地;既有皇帝,也有店小二;能上船也能下船,有洞房花燭,也有斬首示眾;上下可能數千年,縱橫可能幾萬里。每次演戲我家祖母都讓我把她的老竹椅拿到廟坪占好位置,惟恐太遲會沒好位置,其實印象中沒有什麼人久坐看戲的,廟坪上下場階梯至少可容三百人,祖母在演戲時也總呵欠連連磕睡不斷,但是她醒過來時一定知道劇情,這是我始終沒想明白的,也許一生勤奮勞作,戲台下是她真正的生養休息?
當年我們這些孩子誰不會耍點簡單花槍?不論單手或雙手,小學低年級時好像都是從雞毛撢子開始練的,小學高年級再換竹掃帚桿。戲台上不單有武術也有舞蹈,更技巧的說,就是雜技。雜耍與道具帶有歌舞,年齡漸長便想像千金小姐與公子相會故事,布幔幕後絕對有後花園,或涼亭,或古井,或迥廊…
孩子的我,愛在演戲人未上場前趁廟公不注意便跑上戲台比劃,上場學仿花旦比劃蘭花手勢,台步姿態姍姍猶穿水袖模樣,俯看觀眾席像看十丈紅塵,記得戲棚後台面積不大,緊湊而豐富,戲班子總也有十來個人。觀眾席分散上下廟坪,椅座自家個人自理。觀眾不固定,有為祈神來看戲的,有一時興趣只看一半就走人的。如今廟坪早已無秩序,也因為少見平安戲職業演戲人高水準純粹演出。
記得當年還有「搓把戲」,廟坪不登台也平板唱戲極精練,也就是常以一技之長吸引觀眾,販賣大力丸或狗皮膏藥的賣藝人;半世紀前更聽說黃俊雄布袋戲團會來,聽說有人曾用白蠟軟化做出史艷文與藏鏡人的臉龐,一直就想等戲團來時共同演出。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地方戲面臨生存危機,因為真戲子老去觀眾流失,舞台技藝失傳,演員一年不如一年,電腦電子樂代替,新一代人的舞台藝術不可同日而語。有人看這問題應屬文化搶灘,有人鼓掌該扔即扔。其實小村平安戲仍定時演出,我不愛稱它「野台戲」,因為它並不「野」,它曾長期以活態方式表現傳統地方戲曲,絕對是有地有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我的書桌旁永遠掛著一把雞毛撢子,回想遙遠耍花槍舊影,人生豈不就是一台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