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能城
「重返」與「離開」是一體兩面的。當我們重返書桌,也表示著我們曾經離開書桌。我拿到楊佳嫻甫編選出爐的散文讀本《當我們重返書桌》時,最先於腦海浮現,不是佳嫻所言:由書桌衍發出閱讀與寫作能凝思內外世界、梳整表達感受信念的重要作用。畢竟只要起心動念重返書桌,閱讀與寫作的重要性已不證自明。對我來說更加困難的是起心動念之後──離開書桌,何時能重返書桌?
我在不同求學階段都會幻想,畢業就要放把火將滿載著自己樂趣與怨念的書一口氣燒光,藉此宣告終於遠離書桌。當然至今都未曾實現。
不過要遠離書桌,實在也不需要使出激烈手段。
那年秋季好不容易結束研究所生涯,一個星期後便登入國軍online。接著在全營同梯面前,我手執籤王對著麥克風唸出自己抽中的歸處「東引」,於新竹的新兵訓練也隨之結束。然而,東引究竟在哪?台灣很小,彼地卻已脫離我對台灣地理的認知範圍。
在有限的新訓假裡,我將下部隊的地點告知親友。一時間,大家好像也不太清楚東引於何方,但又有許多外島當兵的經驗迴響──至少應該是個無聊的地方吧。我再以東引為中心google得到一些關鍵詞:國之北疆、冬冷夏熱、台馬輪等。總算有了東引是比遠還要更遠之處的輪廓,便開始著手收拾行李。
我把初入伍的新手裝備替換,放入能把整顆頭罩住的毛頭套、加厚的衛生衣褲、毛手套、暖暖包、暈船藥,另外深覺東引會很無聊便順手加入齊邦媛的《巨流河》、伊格言的《噬夢人》。雜物衣褲塞滿了黃埔包還外掛一個旅行袋。做足萬全準備回新訓中心,準備撥交東引,卻沒想到因為一聲「先去高雄受訓!」我竟拖著防寒裝備先前往如夏的高雄,才轉折抵達遙遠的目的地。
東引的日子時而掃地時而除草時而擦車時而衛哨,與在台灣本島服役的同梯比起來稍微有自己的時間,加上週休一日圍困於小島的島休。生活常面對大海,眼前波光粼粼,反覆假想退伍後無定的未來。這都沒能讓我把從新竹帶往高雄再帶往離島的兩本書從包裡翻出。
一直要到兵役最後幾天,返回台灣營區裡待退。每天醒來後都在中山室裡等待,清楚意識以分以秒計的時間潰堤,完全沖走自己那想無可想的有限人生經歷,我才將《巨流河》、《噬夢人》拿出來讀完。那是我一年內的閱讀量。
回到「重返-離開」書桌。當兵是我遠離書桌較長的一段時間,然而重返就在一瞬間的行動便開始了。當然,我並非想說重返書桌的瞬間必須來自於窮極無聊的生活,而是無論當我們離開多久,只要覺得自己有需要的時候,便能隨時重返的易事。這件事情對現在的我來講,是每天零碎地往來發生,就如佳嫻在序言,以書桌和沙發為喻,指出生活的嚴肅與輕鬆的狀態,「日常中誰不是在這兩邊奔走?但是,生活何必如此二分?」閱讀寫作亦如此。
然而,大部分人的狀況可能是求學階段結束後,就不再回到書桌。原因可能像我曾強烈地將閱讀寫作的想像與升學綁在一起,另一個可能是自感難得其門而入。這次的《當我們重返書桌》以性別、社會、歷史、生命回憶等多類主題劃分,選了二十八篇當代散文,並於篇後輔以編者的閱讀筆記給讀者提示。這聽來好像又與某些嚴肅的事情扯上邊。只是選讀本都難免有編輯訴求與知識框架的存在,以此說來,便更感重返困難,書桌的灰塵似乎難有撣去的一天了。不過,這讓我想到當兵時常聽到的「外表嚴肅內心輕鬆」,當時雖然莫名其妙,現在展閱此書卻格外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