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阿坤的士官長爸爸

■宋玉澄

民國64年,進入部隊服務時,老士官很多,年齡應該在叔、伯之間。他們年歲已高,頭髮需要染黑,身體卻無法偽裝為健壯;或許是這些衰老的外貌,影響軍威,他們不穿軍服,穿公發的中山裝,還分冬、夏兩季。

中山裝上沒有階級識別,猜測應該都是士官長的級別。人們開口也是喊:某某士官長。士官長是頂到天了,往上,沒有路;往下,就等最後退伍的時刻。他們很老,很資深,相對地也變的很大,是部隊裡奇異的一群,或說是部隊裡的耆老尊長,不參加集合、點名,也不太搭理幹部;更何況是肩上兩條槓,剛畢業的軍校學生;至少自己就從沒被他們敬過禮。

大概在他們的眼裡,這些新制軍官,就僅是多讀了幾年書,甚麼都不懂的大娃娃。不過,卻與其中一位張士官長特別有緣。張,個子不高,帶著廣東腔,菸不離手的把露出的大板牙燻的黑黃;但文筆好、書法好,或許是這個原因,他在政戰部門工作。單位裡大禮堂上掛的典禮、集會招貼公告,都出自他的手筆。我看過他寫的書法,站在桌前,左手夾菸,右手持筆,一個字一個字工工整整,都如頭顱大,標準的楷書;如果不在軍營,常以為是文人雅士。

閒暇喜歡下棋,下的是圍棋。與他結緣熟識,靠的就是這是非黑白的棋子。在棋盤上手談久了,熟了,知道每步棋的意義,接下來自然地走入了他的家庭。

妻子是本省姑娘,一口的台灣國語對上廣東國語,美妙的琴瑟之合;不幸的是長子,叫阿坤,印象深刻。

阿坤見有客人來,總十分熱情歡迎,笑盈盈地說:我是阿坤,你是誰。我是阿坤,你是誰。一遍又一遍,像壞掉的錄音帶,只有士官長會修。臉上飄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像揭開一個傷痛的隱私,正色對阿坤說:回你房間去。阿坤很乖的聽話離去。

離不去的是心中的疑惑與窺視到別人隱私的不安。只有不動身色,掩蓋一切。

士官長聰明,在日後的談話中,慢慢釋出阿坤的狀況:人在外島,孩子發燒,送去醫院,已延遲了治療時間,腦燒壞了,智力就停留在六歲的時候,身體會長大,智力還在原地踏步。

士官長當然憂愁,卻有解憂的方法。我不只一次聽他凝重地述說當年身為機槍手的戰役,敵人如潮水般的一波波湧來,槍口的火舌澆不熄眼前的波濤;槍管打熱了、打燙了,打的槍管像熔爐般的卡彈了,才緊急的用小便冷卻,吱吱的聲音、蒸氣冒煙的槍管,戰場上沒有溫柔與仁慈。士官長沒有一點炫耀,只有自責;自責不管甚麼理由,殺人太多了。

殺人太多,多的不計其數;多麼沉痛地告白,不只一次,尤其在酒後。士官長不是佛教徒,就像平凡小民的知道因果、知道天道;知道他奪去了無數別人的性命,老天只傷了他一個親子的智力;老天有眼,而且慈悲!

阿坤,回房去;一輩子都忘不了士官長說這話時的冷靜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