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旅行御守

文、攝影／余孟書
　日本神社的護身符有個很典雅的稱呼，名喚「御守」。實品通常製成長形錦袋的模樣，近代的造型設計越來越富於變化，純粹當作吊飾也相當美觀。其種類依據禱告主題再加以細分，祈求姻緣者可選擇「愛情御守」，希望考試合格的學生則可配戴「勸學御守」。大抵都是祈福意涵。
　當我前往異邦探險時，總習慣隨身攜帶一支晴雨雙用的摺疊傘。摺疊傘的長相雖然完全不像護身符，也沒那麼輕巧，但無論實質或心理層面皆替我增添許多福氣，多多少少產生了庇佑力量，幾乎可尊稱為「旅行御守」了。
　我拋棄萬事皆有專員協助的旅遊型態，把交通資訊、通關規則、下榻位置、餐飲店鋪情報以至於環境天候可能釀製的變數仔細收納妥當，摺摺復疊疊，使之變成隱形物件，藏匿於隨身攜帶的旅行御守附近。我穿上謹慎，戴上樂觀，依靠灌滿氧氣與勇氣的鋼瓶──呼吸，泅水，漂浪。每片風采，每朵驚奇，似乎都一點一滴地滲入我的髮膚，不以普通的水分子向身體親近，而選擇了更加內斂的浸潤方式。
　猶如水中幻影且一無所有的我，比起富足的汪洋大海，顯得多麼欠缺。但終究還是順利啟程了。我振奮地掀開了靈魂的簾幔，張望周遭，聆聽歲月船舶的嗚嗚汽笛聲，試著向陌生海域探勘關乎堅強的養分。即使我一無所有，又有什麼關係呢。
　從茫然空寂的心靈汪洋返回岸邊，我走向人群，開始浪跡天涯。
　行程的開端，必須先來研究一下氣象管理員的脾性。祂太善變了，前一秒戴著歡喜的面具，下一秒立刻塗抹悲哀的妝容，狠狠哭泣起來，原本晴朗無憂的旅行札記因而付諸雨水，成為潮溼黯然的章節。
　除了防備驟然掉落的仙界淚珠、輪廓模模糊糊的烏雲，還得當心日光。日光宛如一名貼身間諜，既是勁敵，更是近敵。長時間步行的前進與後退過程，請別疏忽防晒事宜，否則將會落入炎炎日光的細密陷阱。
　日光的熱熱烈烈，烏雲的隱隱約約，雨絲的綿綿縵縵，僅是氣象管理員眾多心緒的微小部分而已。那些迴旋曲折，原以為只要盡量靠近，應該就能看得清楚明白，實則一直曖昧游離，忽親忽疏，令人困惑。
　氣象瞬息萬變，但異邦的生活圈不見得那麼便利，再加上言語無法全然通曉，臨時去哪裡尋找能夠擋陽遮雨的雙用傘呢？關於這點，實在沒有太多可靠的情報。所以我是心甘情願的。願意往那個早已不輕不巧的背包再添一枚摺疊式的旅行御守。願意不厭其重，攜傘同遊。我甚至願意，不創造任何怨懟之詞。縱使摺疊傘最終無功而返，我也不去惆悵今日的徒勞。
　大約半個小時之前，我走進位於安邦路、敦拉薩路的陽光廣場（SURIA KLCC），並步入那間訪客如織的超市（Cold Storage），專心挑揀著保存期限較長且價格較為低廉的蔬菜、麵條、水果、土司，預作這幾天的自炊食材和乾糧。背包放滿各類物品，已無多餘空間，食物只能另外裝袋。摺疊傘仍停駐原處，顯得規規矩矩。那種認真態度──屬於旅行御守的堅貞意念──簡直是自然散溢的，我沒辦法輕易忽視。
　買完食物，走出超市。傍晚時分臨近，天色卻十分明亮，尚未轉為黃昏調子。許多遊客紛紛拿起相機或手機，以雙子星塔為背景，興致盎然地自拍、合影或者純粹取景。這裡我曾造訪過幾次，因此僅草草按了快門，迅速完成自己規定的功課，然後就堂堂正正地閒懶下來。
　陽光廣場、雙子星塔以及購物中心聚集於此。建築群前方的空間很遼闊，有水舞噴泉、椅子，更有濃綠的闊葉樹木。幾聲宛轉的鳥啼散落於空氣中，稀釋了人們慣於匆忙的浮躁。這個時段的氣溫已轉涼，不像稍早那般悶熱，極適合散步。我呼吸幾口城市較為稀少的悠哉氣息，不知是否也順利地回敬了異鄉客再次造訪的感動。
　遠處的某個攤位好像正在舉行展覽，搭起了棚子，花花綠綠連成一片。五顏六色的繽紛遮罩延伸得又遠又長，頗為壯麗。我一走過去，立刻就被高高掛起的彩傘給吸引住。仔細觀察，它們和我的摺疊傘到底還是存在著許多差異，然而美麗是不該比較的，若要我替眼前的風景想個標題，肯定會稱作「傘心，悅目」。
　頭頂與傘心的距離，平常只有幾公分，現在變成幾百公分。走在遮罩下方的遊客幾乎都會抬起頭來，綻放出淺淺的微笑。
　試著回想曾在我身邊停留過的摺疊傘。有自己挑選的，亦有旁人贈送的。質料特別堅韌的，花紋非常特殊的，防風效果十分優秀的，各有吸引力。至於能不能待得長長久久，大概是無以奢求了。
　剛剛結完帳的食物的包裝袋，照例標示著保鮮期限。傘，似乎也擁有所謂的截止日期。不合用了，爽朗乾脆地揮別如膠似漆的「放閃」時光，互道感謝，暫時轉換成「放傘」模式。隨著日升月落不斷更迭，最後終於接納了「放散」的事實，不再懸念。
　放閃，放傘，放散。三階段的離捨，一輩子的學習。總有那麼一天，我也能真正習得各類情境的分離技巧嗎──傘與我；故事與我；恐懼與我；你與我。
　每天來到雙子星塔的人潮總共有多少呢？工作、逛街、約會、踏青、攝影，或者不為任何原因而來。訪客之意，千千萬萬。既然流連停歇的遊客這麼大量，會不會至少有一樁「旅人所見略同」的案例？
　那個旅人，知道前方路途依然茫茫渺渺，也知道善變的氣象仍舊充斥著謎題。他的腦子越能釐清道理，思緒反而越雜亂。
　當他仰望了彩傘完全舒展開來的內心之後，真奇怪，濃濃的迷霧居然消解了，於是帶著輕鬆的心情繼續實踐他的嶄新旅程。我的髮膚所浸潤的旅行感觸，大約就是近似於那個旅人難以名狀的轉折情緒吧。
　天色漸漸昏暗的吉隆坡城中城（Kuala Lumpur City Centre），無風，無雨，也無晴。背包裡的摺疊傘，沉穩而自律，恍似正在編織一頁平靜悠遠的詩篇。明明算是漫長竟又感覺短暫的路程，作為旅行御守的摺疊傘雖然常常無功而返，卻還是一直陪伴著我。
　踏上未知土地的我，不能且不應該，總是說自己一無所有了。因為至少還有你，即使歲月變換了你和我的容顏。那場突襲的暴雪，那陣深刻的驟雨，那個瘋狂的颱風，以及那些忽近忽遠的吉光片羽，終究能夠讓你和我偶爾脆弱的真心再度恢復朝氣，甚至變得更加閃耀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