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老熊早餐店(上)

文∕王崢 插圖∕國泰

街上冷清,意料之中,「回去了吧,」 但還帶著僥倖,朝街又走。「開著,」一點煙從街角冒著鬚,在灰色的穹窿下,像星火,在疫情期間,還點著寥寥的食欲。

「來了嗷?」老闆的藍色圍裙,有點舊,但找不出汙漬,我抬頭,不是看菜單,太熟悉了,對著老闆說,「老樣子,多把點辣。」 來的多是快遞員,匆匆吃完,也並不算常客,匆匆就走,電動車在門口停著,歪著一排,看起來也很餓。有些快遞員從另一個街區來的,「騎到車找店, 走半天才看到我們還開,」老闆笑著說,但笑得很慢,不笑也慢。太陽上了街,電動車還剩兩輛,是老闆和老闆娘的。「不回克(編案:去)?」我還坐著問,老闆娘回頭,「回克虧錢吶,這個店不能丟了,要守到。」

「也不是虧錢的問題,就是要守到的問題。」老闆直了腰,把勺擱好,轉頭也說,手叉在背後,按摩。

「生生咧?」 我喝下最後一口,鹹的很,瞇著眼看老闆。

老張還是小張的時候,剛來武漢,在工廠上班,第二年老婆從縣城也來了,大著肚子。馬上就三口人,得租房。

小張的工廠旁是一片老房,老到有些建築沒見過,聽一個五金店老闆說,是日本時候的房子,有些花紋挺漂亮,就是被樓下的店都熏得嘛黑。老房便宜,小張租了一間三樓,望下去,老熊的五金店就開在臨街的一樓,小張常去,家具太貴了,打算自己打一些。老熊也會木工。

老熊的店裏,只有兩個白熾燈,一個掛在閣樓下方,塞得滿,有些塌,照著玻璃櫃台前,放了各種釘鉚楯榫,閃著油光。還有一個,在店的深處,照著一摞書,除了營造相關,還有大部分都是兒童書。剩下的小張讀不懂名。

這年武漢的春天來得晚,雪還壓得厚,到了二月,小張的兒子生了,和雪人一樣胖。暖和了幾天,小張把孩子裹嚴實,抱了下樓,不會抱,直哭,經過老熊的五金店。老熊一家沒孩子,看到小張抱著孩子,喜歡得很,眼睛都笑,「小張進來坐撒,把伢(編案:小孩子)在外面晾到都凍哭了嗷。」小張也笑,一邊顧著孩子,一邊朝店裏走,一進店,孩子不哭了,老熊想抱,小張要給,老熊老婆趕緊彎腰過來護,怕跌,「哪能這樣給,小張啊,」老熊抱住孩子就搖,隨著白熾燈一塊搖,孩子笑了。

「取了名字冇(編案:因某,沒有的意思)?小張。」老熊眼睛盯著孩子,不捨得抬眼。

「冇啊,」 小張看到老熊店裏那一摞書還亮著,「你們看書多,是文化人,幫著想個名字咧?」只是隨口一說。

老熊又笑,看著老婆,不說話,吐著舌頭,「哪裏文化人,現在都是開五金店,」老婆皺了下眉,但嘴還笑著,從玻璃櫃下拿出紙和筆,又去那摞書翻了翻,掄起一本字典,又厚又破,補過很多次了。

「你放心吧,我跟老婆幫你想想,明天早上名字就想好了。一直聽說你屋裏人生伢,也冇得麼什表示,先送你小家夥個名字麼樣?」

小張靦腆,不會說話,只點頭,眼睛看著兒子,在老熊懷裏睡著了。

老熊的手很細,很長,指甲也很幹凈,不像五金店老闆。

夜裏五金店亮了一晚上燈,光直晃,風大,第二天起來看,雪都硬了。

小張下樓,把昨天的事情都忘了,經過五金店才想起來,「小張!」是老熊的聲音,小張只好進去。

「你小家夥名字想好了喂,我們看半天,覺得雪生這兩個字蠻好,下雪天生的,骨子硬,聽起來也順又,你看麼樣咧?」小張臉紅,嘴上都說好,心裏也喜歡這名字,「我回克跟我屋裏人商量哈咧,」小張老婆沒讀過書,但聽得明白,「雪生,雪生,」聽起來像「學生,」 以後是個讀書人,「蠻好,就叫雪生吧,小名生生,回頭謝哈老熊咧,我們在武漢也冇得麼什熟人。」

「雪生,雪生,」老熊起的名字,叫起來也親,一聲聲,像是叫自己的兒子。但關心起來,總還像人家的骨肉,雪生在五金店玩累了,小張總還是要接回家去。

幾場雪過去,雪生叫了「熊叔叔」,老熊誇雪生聰明,小張心裏怪怪的,但老熊誇孩子,自己該高興。再幾場雪過去,雪生到了上學的年齡,小張也終於在武漢落了戶。老熊說,「生生該上學了,得要個書桌,」小張籌措著買房,租的房子要拆了,和工廠一起,都要改建小區,但算算,買書桌的錢還是有,「就不麻煩了吧,這點小錢,」老熊沒說話,往閣樓上走,人還沒下來,一條桌腿先下來,老熊老婆去接,小張要拒,看她一人不穩,也伸手去接,放好,老熊也落腳,手上還捎了塊布巾,擦了桌面,泛著光。

是一個桃木桌,小小的,剛好夠雪生用。

「曉得你會不要,我們就先做好了,省點錢撒。」小張有點楞,手往褲袋擦,摸到幾張錢想掏,但老熊餘光瞄到,說,「收到咧,等生生考上大學再回報我們撒。」老熊老婆也呆著,手兜著,眼睛盯著桌子出神,但嘴還笑著。小張看了看裏面那盞燈,擺著幾本生生愛看的兒童書,摞得整齊,再也不好拒絕,「那就不好意思了嗷咧,」他發現老熊的手指磨損嚴重,都是木屑。

小張和老熊一起把桌子搬回家,雪生在看動畫片,看到老熊,站起來就要抱,「熊叔叔來了,媽,」小張老婆也從廚房裏走出來迎,手還滴水,不好接,別在腰上,皺著眉笑,「老熊,這太不好意思了嗷撒,」小張一回頭,她就收了笑,「放那裏吧,離電視機遠一點。」放好,又笑,三人都笑,「謝謝熊叔叔,快謝謝,生生。」雪生跑過去,在桌沿摸來摸去,又往抽屜裏摸,「快謝謝撒,」「謝麼什喲,小意思,」雪生才回頭道謝,又繼續摸,老熊要走,「生生要好好學習咧,熊叔叔就走了嗷,」小張憋了半天,喊一聲,「老熊一起吃飯咧?」小張老婆一臉笑,乾在臉上,一手扶門,拍了小張一下,「算了,算了,」不知道是對誰說。樓道裏老熊的聲音飄著

,「不了嗷,老婆做飯了,今天吃排骨。」

桃花木,摸起來很舒服,雪生又把鼻子湊近聞,聞著木材味,還有老熊的味道。一會玩膩了,又坐回電視跟前。小張和老婆商量,誰也想不出辦法把桌子退掉。小張說,等這桌子用上了,生生就留家裏學習,不到處亂跑。他老婆不說話,看了一眼生生,嘆氣,「生生,看電視莫太近了嗷。」

小張也嘆。

雪生對書桌的興趣停在了第一天。上學後的雪生,對於作業產生了天然牴觸。和從前一樣,雪生放學後直奔老熊家,小張老婆在樓上看著,書桌總空的,小張不好去接,每次等到飯點,才有藉口把雪生接回家,還是「借」回家呢?小張老婆想和老熊說明白,小張不肯,說鄰居街坊不要傷感情。

老熊送的書桌還嶄新,在牆角孤零零地坐著,木頭味被廚房的油煙替代,沒有一絲紙屑。

雪生不喜歡書桌,因為家裏的書桌和學校的並無不同,不過是禁錮身體的囚籠,甚至比學校的顏色更加單調,裸著桃木的原色,逐漸黯淡。老熊不敢問生生學校的事情,因為生生在五金店裏從來不提,總是一放下書包,就去那一摞書裏,摸一些畫報來看。雪生認字很快,很快就能認出店門口的五個字,「老熊五金店,」老熊也奇怪,雪生說,「畫報裏都有」。

這年雪又大,放寒假了,一個老師模樣的人來老熊店裏找雪生,說要找雪生的父母,老熊說自己不是,老師詫異,說雪生留的地址就是你們這個老熊五金店。老熊剛想說,但笑出了聲,老熊老婆也笑,但又都收了笑容,抿嘴問,「老師,生生怎麼了呢,」老師說到一半,「他成績,」說到一半又停,「算了,你們不是生生父母,不說多,你們知道他們住哪?」老熊心裏不是滋味,也擔心生生,頭一悶,就要出門,老師轉頭問老熊老婆,身後是老熊的聲音,「生生爸媽住三樓,就那個陽臺,應該都在家。」老師要道謝,老熊先一腳進門,「不謝。」

雪下了很久,沒見小張一家,有時候聽見小張老婆的聲音尖細,像是吵架,老熊擔心著,雪漸漸化成一灘,老熊掃著水,小張下樓,要買個螺絲。老熊問什麼用,小張半天不說,又漲紅臉,擠出來一句,「那個書桌有個螺絲鏽了,換一個。」 老熊老婆心急,從閣樓下來,在樓梯上就問,「小張麼樣了嗷撒,說哈咧。」小張說自己打了雪生,雪生要跑,就把雪生摁在書桌跟前,要他反省學習。小張老婆一直哭,說都是小張不管生生。後一句,小張沒說,「所以生生才總往老熊家跑,變成了他屋裏的野伢」。(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