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在自己的房間借住一晚

文/翁淑慧 插圖/國泰

在網路上搜尋到這間位於臺北市區的文教會館,在我經常坐公車經過的新生南路上。我常在凝滯的車水馬龍裡,隔著車窗眺望這棟建築,從不知道原來它還能收容旅客。

我拉著裝滿書本的二十吋行李箱,推開單人房大門,室內空間一覽無遺,幾乎佔滿整片牆的窗框鑲嵌在房間最內側,窗邊安置一張原木色簡約書桌,寬闊的桌面足夠我擺放筆記型電腦、兩大疊書籍與講義了。

我把窗簾唰一聲打開,對面是圍牆圈起來的獨棟別墅,望出去正是頂樓房間的窗戶,為了避免我在敲打鍵盤時出現四目交接的尷尬,我將揭開的窗簾再度掩上。

出發前,我從圖書館搬移回家的一落落書冊揀選出會用到的資料。坐在客廳沙發的先生看著我打包,默然無言。

我對先生提出想外宿寫研究所的期末報告時,先生臉上的表情線條像繃緊的弦。我明白投宿所居城市的逆旅是件荒謬的事,更何況家裡還有兩位稚女,但我需要獨立熬夜的空間。

「想再念個碩士。」鼓起勇氣告訴先生這件事時,得到的冰冷回應和預期差不多,就像噗通一聲掉入深海的石頭,聽不見著陸的聲響。

先生起初以為我只是一時興起,直到收到錄取通知,他仍然抱持我會放棄入學的希望。估量我有正職,孩子年紀尚小,斷無時間與心力再多個身分。只是我找不到說服自己考上了不讀的理由,依然無視先生反對,重拾學生身分,實際上比較是半工半讀的狀態。

原本以七天為單位循環的日子,在平日的中間地帶,戰場從職場轉換成學院,戰備是每周大量閱讀的文本。在唇槍舌戰之中,有人以學識得到敬重,有人則在炮火隆隆中學會噤聲。一開始不大習慣這樣的交流方式,彷彿課堂的表述目的,只是為了將他人往下踩,居下位者愈多,愈能提升自我的存在價值。但幾堂課過後,我竟也對這樣的直球對決習以為常了。

廝殺最激烈的課堂上有個年輕的聰慧女孩,她在第一堂課的自我介紹告訴大家:「我想寫出很了不起的碩論!」她是應屆的畢業生,年紀和我相差一輪,我在第一次攻讀碩士時,也曾許過和她一樣的宏願,三年後,我完成一本口試完就想扔進垃圾桶的碩士論文。

我和女孩差不多年紀時和她有著相同的病,雖然我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一種病。我們總是害怕不被瞭解,不甘成為毫無想法的平庸之人,於是拚了命想證明自己,越是努力,從我們嘴巴吐出的話語越會像被開玩笑似的,被調成明淡不一且毛邊化的字串,既飄忽不定又無能為力的顫抖音頻,將我們的緊張赤裸裸呈顯。

企望的言之有物被斷續節奏切割成失效的發言,更糟的是明明是自己讓教室陷入僵局,大家卻仍善良且佯裝無事的專心傾聽,不忘小心翼翼壓低視線,唯恐眼神交會那一刻,會讓臉上掛著尷尬笑容卻賣力發表的人感到受傷。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後果,最終只是像把自己棄置在巨大冰寒的冷凍庫罷了,非得有人來同你說說話,說些什麼都好,你才能重新恢復適切的體溫。

為什麼非得如此固執呢?寧可解構自己,也要結構出脈絡化與系統性的語言。事實上,如果沒有繼續待在學術圈,誰管你課堂上發表過什麼?論文開創些什麼?大學倚賴工讀度日的我,直覺能念研究所已經是再奢侈不過的事,繼續攻讀博士的念頭,就像煙花倏忽、絕美,雖然嚮往,卻從未產生激情到忘卻現實的力量。

 

在職進修生活啟動後,原本以為擠壓到的只有日常時間,待期末報告進入三十天倒數,每日的睡眠時數也像自由落體般,快速向下墜落。下班後,眼皮早已被地心引力死命拉垂,妄想坐在書桌前趕工,論文撰寫不到百字,耳畔便傳來女兒「媽媽、媽媽」的呼喊聲,只能立刻停下手邊工作,一晚重複如此情況數遍。

每每再回到書桌前,方才好不容易像打圍巾織好的花紋,就像在慌亂中不小心扯到線頭,如骨牌一片片連環傾倒,原本凹凸起伏的紋理瞬間潰不成形,思緒又得重頭運作。

先生幾次半夜偶然轉醒,見我不顧他反對執意在書桌前耗損身體,便是一陣謾罵,失格母親的指控重壓在我身上,我彷彿被唐三藏念了緊箍咒的孫悟空,只想奮力掙脫這額頭上的枷鎖。

於是期末論文繳交大限到來之際,我選擇遁逃至此。自下午三點到翌日十二點,這個房間完全屬於我,我把自己禁錮在此,不求一夜好眠,只求順利完工。

狹仄斗室內只有我孤身一人,與鍵盤敲打的聲音相伴作戰。我翻閱相關理論,用彩色標籤紙標記出會引用到的段落,這個月來每日睡不到四小時的沉重身軀早已無法挺直,肩頸僵硬到失去肌肉彈性,精神困乏到隨時可能昏眠。

我感覺相當疲憊,不禁納悶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因窮極疲憊而帶來的類似痛苦似乎不久前才經歷過,彷彿只是以另一種形式還魂而來。霸王級寒流席捲全球那年冬天,臉書被一片皚皚白雪覆蓋,像病毒傳播般遍地染白,大家憑著打卡資料追索雪景。那時小女兒出生月餘,夜間仍頻繁討奶,我只好與先生和大女兒分房而睡。

家中沒有暖氣空調,只有一個不成氣候的陶瓷電暖爐,幫小女兒換尿布還有夜半哺乳時,才會打開。那陣子,睡眠總是細瑣斷裂,時間被切分成兩三小時為單位,好不容易進入深層睡眠,又會被討奶的哭聲催醒。育兒書上說,必須讓嬰兒知道日夜差別,才能拉長睡眠,因此半夜起身時,我也只開一盞小夜燈。

房間很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楚,或許是剛剛醒來,意識仍像隔著一層黃膽色的膜,眼前景觀怎麼看都像失焦相片。方便親餵的家居穿著,為了不讓對門鄰居看見,三坪大的房間總是窗簾緊掩,窗戶只開一指,才能將十度以下的低溫隔絕在外。

一晚,我抱著小女兒坐在擱淺於和室地板的床墊上,夜異常靜謐,只剩下電暖爐發出的嗚嗚低鳴,我就著微弱光線,掃視房間裡的一切,朦朧之中,有種恍惚的既視感。

空蕩蕩的嬰兒床,被喜歡黏著母親的嬰兒拋棄了,床上吊掛的旋轉音樂鈴,用五彩繽紛的可愛造型動物傳達幸福的氛圍,在每個新生兒頭上哼唱著美妙人生的旋律。只不過,房間角落的成箱尿布,提醒我生活終究是由吃喝拉撒睡組成,到頭來,我們都會變成只剩下那些的人不是嗎?

但我們總不願意臣服於這樣的人生真相,唯恐低了頭,意志就頹了,生命也就提早凋謝了。

 

華燈初上,我離開這個逼迫思想瘠土開花結果的房間,順便輸送些新鮮氧氣給腦部。新生南路對岸,是台灣第一學府體育館,再往裡面走,會路過各種球場,更遠遊,便是不同學科的知識殿堂,矗立在首善之都要價不斐的蛋黃區上。

那裡曾經是高中時夢寐以求的第一志願,只可惜我的數學老是考不好,當時獨力撫養三女的母親極為勉強攢出補習費,讓我可以被淹沒在填充幾百具軀殼的教室裡,聆聽台上名喚「高分」的數學老師口沫橫飛。

我在台下認真聽講、抄寫算式,自以為理解與進步了,可惜補習並沒有為我帶來高分,學期結束,高中唯一的補習時光也結束了,而依然少得可憐的數學分數預示所謂的理想終究只是夢想。

二十年後,我身在一個擁有各種可能但又經常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是的城市。

快速流失的膠原蛋白,逼得我得浸泡在那些載浮載沉失落回憶的福馬林裡。人們就算能終止腐朽,但早已錯過黃金期,即便再盡力精彩也不免感覺勉強,就像恆不凋謝的永生花,看起來永遠是最虛假的鮮花。

我越過新生南路,用悠遊卡感應了一台ubike,原本想去覓食,忽然想起有本重要的書尚未借,只好騎著ubike先至圖書館一趟。手機捎來友人關懷的訊息,大概是我在訊息裡喊苦討拍,讓我在半小時後得到一杯探班咖啡。

我站在圖書館外啜飲那股暖流,在感到有點迷茫的夜裡,意識到自己不是一無所有。想起大學時代,可以不須任何提神物,一路敲打鍵盤到天光,但這個月,我只能不斷用咖啡撐持自己,如果不這樣做,我可能什麼都完成不了。

我買了晚餐,回到房間繼續未完的路,看到電腦螢幕的統計字數只有四千多字,驚覺原來連旅途中點都還沒抵達。我看看手錶,還有十三個小時,這個時候,兩個女兒都熟睡了,而外宿在同一個城市的媽媽,想必是整夜無法闔眼了。

腦中突然浮現前幾天課堂教授對我說的話:「我覺得你應該直接去念博士班。」時空錯置的記憶迢遞而來,十二年前碩論口考會場,一個口試教授邊啜飲咖啡邊問我:「還會繼續念博士班嗎?」會、嗎?嘴巴不自覺用氣音送出這兩個字,但空洞的音節很快像氣泡啵的一聲破掉了,不禁讓我懷疑那是不是我疲累至極產生的幻覺。

我將論文研究電影《一一》的重要對白一個字一個字鍵入,原本蒼白的電腦螢幕瞬間跳出男主角的領悟:「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我和主角一樣,相信人生不過如此,但至少對於自己無法重來卻又不甘循環複製的人生,我曾打破既定的規律,執拗地在自己借住一晚的房間,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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