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長長的榕鬚

文/攝影 陳秀玲

每每停車,這棵榕樹站立在我前方。過往沒特別注意。

今天,那微蕩、微蕩的長長榕鬚,蕩得那麼怡然自在,特別吸睛。

於是我走向前,觀察粗壯的駢幹,發現有多處窟窿創傷,應是颱風來襲,迅猛的風雨,致使臂枝不敵,拉扯,斷成凹狀傷口,漸漸癒合,像張暗褐凹陷的老臉;還有斷臂鋸痕,也應是工友站立在車籃,隨著升降機,到達某個高度,電踞使出器械聲,被分段鏈踞枝幹肢解的呻吟聲,或許是隱隱的似拉小提琴殺雞悽慘聲。

校園整排榕樹,據聞過去是一片樹林,站立在樹下,抬頭見那撐天葉茂姿態,建校初始,砍伐遷移規劃成榕蔭大道,郁永河筆下:「風霜經飽歷」,想想漫漫的時間,風霜雨露,灸陽冷鋒,如今長長榕鬚迎著秋風,自在微微擺蕩,飄著,其實隱藏著獨自默默承受自然與人為的斫傷,坦然接受命運的幸與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班上八仙塵爆受傷的女同學,上課總是認真,嘴角總是弧線漾微笑。第一次我去醫院探望她,她臥在病床,疲憊倦容,棉被下白紗布包覆是大小面積,蹂躝肌膚的燒灼傷。

惻隱,哀憐。

當時有位男孩傷患正背著吉他,穿梭病房,後來女同學轉述每當換藥或疼痛難挨,他就大聲歌唱,昂揚的旋律激起熱血,傷重的疼痛,隨旋律消散在嘹亮的空氣裏,期待出院康復,像創傷的樹長出新葉。

當她回到學校上課,她分享生命的起伏,已經手術一百多次,常常痛到差點暈過去,如今是痛習慣到不知道什麼叫做痛;即使天天做復健,每天早上醒來,肢體僵硬,回到燒燙傷的緊繃原點,再也無法恢復靈活度;有時同學反應教室好冷,然而低溫對身上與手臂沒有毛細孔的她是舒適的,日常種種的挫敗感,學會生命僵直的時候,不去想痛的感覺,不去想身體的低迷老態,不在意同學無心的言語,甚至是網路批評就是愛玩,活該等語。然後說抬頭看看天空,心情就變好。

她甩甩一頭烏黑髮絲,仰望天空,雲層牽動出湛藍、雪白、橙亮、灰鉛的色彩,是生活的情緒色澤,飛機在青空拖曳出雪白的是隱形翅膀的痕跡。

秋天的早晨,陽光飽滿,陰翳婆娑的樹影重重映在教室外牆,我想這棵歷經風雨雷電與人為的斲傷,爽朗翠綠,盤根早已紮得深且穩,截幹斷枝的創傷,不妨礙向上伸展,雀榕依然蔥籠如傘,枝條垂下長長的榕鬚,是智慧的根芽、微光,怡然自在,微蕩的線條,我伸手撫觸,微涼微涼,此時耳畔鳥雀鳴唱,鐘聲隱隱響起,迎著秋風,凝望榕葉旋落,黃綠褐黃是愁緒的葉片,就這樣,我被樹的微光暗影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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