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非馬同友人聊詩

■非馬

■為什麼你不像台灣一些著名的詩人那樣老氣橫秋?

我一向認為詩人不應該有高高在上的心理,以為自己超人一等。在日常生活裡,他是一個是你又是我的平常人。這樣他才能體驗到社會的脈動,譜下時代的歌曲。大概是由於這樣的認知,讓我保有童心,也讓我的頭髮沒白得太多太快吧。

 

■你怎麼會愛上詩歌創作?

我最早對詩發生興趣,是唸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年廣東鄉下發生大旱災,土地都乾裂了,到處都有求神拜佛的活動,老師要我們每個人也寫一篇求雨的作文。我們都寫了交上去。第二天到學校一看,牆上貼了幾篇示範,其中有一首詩,作者居然是我。原來是老師把我的作文分了行成為新詩。剛好我在南洋做生意的伯父回到鄉下度假,看到了我那首詩,很喜歡。一有客人來看他,就朗誦給客人聽。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這是一個相當大的鼓勵。第二年我祖母去世,我伯父主張喪事從簡,把節省下來的錢買了一大批圖書捐給我就讀的學校。因為這個緣故,學校讓我管理圖書,而且給了我特權,一般同學每天只能借一本書,我卻不受限制。每天早晚,我都蹲在家門口的牆角就著陽光津津有味地捧讀這些新出版的讀物。其中有許多民間故事及歷史名人的傳記,像蘇東坡及陶淵明等,都相當有趣,也很有啟發力。在我唸完小學六年級上學期到台灣之前,便把大部份的書都讀完了。

我在台中一中念書時,國文老師是學校圖書館的館長,鼓勵我們借讀館內收藏的新文藝圖書,接觸到徐志摩等的新詩。念完初中,就考上了台北工專(現在的台北科技大學)讀機械工程。發現課程很枯燥,就與幾位同學創辦了一個叫《晨曦》的校內文藝刊物,由我擔任主編。稿件難求,只好自己動手寫點東西,偶爾也在報紙副刊上發表一兩首新詩。工專畢業後,接受半年的軍事訓練,然後被分發到一個新兵訓練中心當排長。有一期的新兵裡有一個文藝青年,看到我出操休息時都在讀文學書刊,便介紹我同他認識的一個文藝刊物的主編見面,再通過這位主編認識了當時著名的青年詩人白萩。後來我到美國留學的時候,白萩擔任了一個叫《笠詩刊》的主編,他希望我能為這個刊物譯介歐美的現代詩。就這樣譯譯寫寫,直到今天。

 

■什麼是詩歌的形式?

我完全讚同黑格爾「藝術的形式必須是個別的、獨特的、完全具體的。」的話。我盡量不重複前人的形式,包括我自己的。

 

■請談談您的〈鳥籠〉詩

 

打開

鳥籠的

讓鳥飛

 

 

把自由

還給

 

這首詩被收進台灣及大陸的一些教科書,讀者各有各的詮釋。有的人把它應用到父母與子女,學校與學生,政府與人民等等的關係。一位美國同事說他很喜歡這首詩,但他說不太能把握它的真正涵義。有一天他來到我的辦公室說:「我知道了!」我問他知道什麼?他說終於了解把自由還給鳥籠的真意了。我們是鳥籠,OJ辛普森是鳥。把他放走,我們終於獲得了自由,不必成天看關於他的那些無聊的電視新聞節目了。那時候美國電視正日夜播放法庭審判黑人足球明星OJ辛普森涉嫌謀殺前妻的新聞,令人厭煩。

一兩年前我偶然讀到網絡上一篇題為〈鳥與鳥籠〉的文章,作者是大陸一位中學語文教師,又似乎有不同的詮釋。他說:人們為了一己之利把鳥抓來關進籠裡,剝奪了鳥的自由,但鳥嚮往藍天,必然要和鳥籠發生衝撞,鳥籠能安寧嗎?解決之道只有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 如斯不僅鳥自由了,也還自由於鳥籠,各得其所,兩全其美。他並舉以前中國實行計劃經濟,對企業管得太嚴、太死,國有企業這個「鳥」沒有自主權,缺乏生機活力,因而舉步維艱,國家這個「鳥籠」也負擔沉重,因此困難重重,人民日子很不好過。改革開放後,國家這個「鳥籠」的門打開了,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國有企業有了自主權,便呈現勃勃生機,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鳥」和「鳥籠」都能自由地同處一片藍天下,儘情享受溫暖的陽光,他說這難道不是對這首短詩的最好詮釋嗎?

《鳥籠》詩的話題,我曾在1994年芝加哥「文學藝術新境界」座談會上說:「有好幾位詩評家都說它是反逆思考的一個好例子,意思是說這首詩的思考方式同一般人相反,一般人以為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當然是把自由還給鳥,而我卻把自由還給鳥籠,這不是反逆嗎?其實我只是想指出,每一樣東西都有好幾個面,我們不能老是站在我們習慣的位置看東西,有時候應該走到另一個地方去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來看,這樣我們會發現,世界上其實到處都充滿了新奇有趣的東西,山川河流,花草蟲鳥,每樣東西都有它的美,都有它可愛的一面,即使是小小的一粒沙,我們都可以從它的身上看到生生不息的宇宙。」

一首成功的詩總帶有多層的意義及足夠的空間,讓讀者各憑自己的生活體驗,去選擇去想像去填補去完成去共享創作的樂趣。換句話說,一首好詩應該能帶給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空下以新的不同的感受。這樣的作品才有可能令人百讀不厭,在歷史上流傳下來。

通常一首好詩一幅好畫能為我們喚回生命中快樂的時光,或一個記憶中的美景。它告訴我們,這世界仍充滿了有趣及令人興奮的東西。它使我們覺得能活著真好。我常引用英國作家福特 ( Ford Maddox Ford)的話:「偉大的詩是它無需注釋且毫不費勁地用意象攪動你的感情;你因而成為一個較好的人;你軟化了,心腸更加柔和,對同類的困苦及需要也更慷慨同情。」

我也在一篇題為〈有詩為證〉的隨筆裡,談到詩與科技在我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自己心裡明白,科技只是我賴以謀生的工具,詩才是我夢寐以求、全力以赴的生活內涵。或者用時髦的說法,科技是冷冰冰的硬體,詩才是溫暖並活潑我生命的軟體。作為硬體,科技工作為我提供了溫飽,讓我能夠放心大膽地去從事藝術的探索,無需患得患失。更重要的是它給了我觀察事物、領悟宇宙生命的知識與智慧,因此我並沒對我當初的選擇感到後悔。

我一向認為,不管一個人的職業是什麼,花一點時間接觸文學藝術是很重要的。美國前任桂冠詩人泰德.庫舍(TED KOOSER,1939-)曾經在內布拉斯加擔任過一家保險公司的主管,出版過十幾本相當暢銷的短詩集。他說寫詩帶給了他許多好處,在一個電話紛響、文件亂飛的塵世裡,寫詩使他恢復了心靈的秩序與安寧,是一種免費卻無價的高尚娛樂。

不同的語言文字往往導致不同的思考方式;不同的文化環境也往往會使人對某些事物產生不同的反應。剛到美國的人常會對一些美國幽默感到莫名其妙,而一些使本國人驚心動魄的東西,在外國人的眼裡卻稀鬆平常不足為奇。但任何事物,只要深入它的內部,總可以找到一些東西,能同時感動不同種族、信仰、文化、歷史、年齡、性別或職業的人。作家的任務,便是挖掘出事物的本質以及廣義的人性,並想辦法把它們完美地表達出來。這樣完成的作品,不管它使用的是哪一種語言文字,我相信必能通過翻譯的關卡,以不同的面貌出現在不同的讀者面前,而仍不失其感染力。

 

■是不是可以證明愛因斯坦所說的,人的成功往往在他的業餘愛好?

業餘愛好有一個好處,就是不至於太患得患失。對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來說這點顯得特別重要。

 

■請談談您的第一本英文詩集《秋窗》(Autumn Window)

1995年出版的《秋窗》詩集中有些作品是先有英文後有漢文的。我發現在互譯的過程中,一些文字上甚或文化上的異同,往往會自動浮現彰顯出來,使我對原作(不管是英文或漢文)能採取一種較客觀的批評眼光,進行修改。這種存在於兩種文字或文化之間的對話,至少對我個人來說,是一種非常奇妙有趣的經驗。我常勸年輕的寫詩朋友們,最好能至少通曉一種外語。了解一個外國作家,或對他表達敬意,沒有比翻譯他的作品更好的途徑了。

《秋窗》出版後曾引起相當大的反響。美國的《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曾用兩頁的篇幅評介我這本書,其它地區的報刊也紛紛來訪問報導。我也應邀到各地書店去朗誦簽名售書。第二年這本書就再版。但2010年由另一個出版社出版的第二本英文詩集《在天地之間》(Between Heaven and Earth)可沒這好運。原因之一是我當時花更多的時間精力在繪畫上,更重要的是我發現這出版社只會想盡各種花樣從作者身上撈錢,不去好好推銷。過了一年我就同它解除了契約。

 

■值得一讀的詩

美國國會圖書館每年都任命一位桂冠詩人,任務是到處朗誦演講以推動並發展詩運。前任的桂冠詩人是比利‧卡林斯(Billy Collins)。他到芝加哥訪問時,有人問他對美國現代詩的看法,他半開玩笑地說:百分之八十三是垃圾。他說他沒真正研究統計過,但這似乎是個可靠的數字。正如他相信有百分之八十三的電影不值得一看,百分之八十三的餐館不值得一吃一樣,有百分之八十三的美國詩不值得一讀。

但卡林斯強調的不是這負面的百分之八十三,而是那正面的百分之十七。他說:「那百分之十七的詩,不僅值得一讀,沒有它們,我簡直活不下去」。他相信詩能把強烈深刻的樂趣,帶給每個敢於一試的人。「一個人在一生當中如能同一兩首好詩接上頭,打上交道,」他說,「將是樂趣無窮且受用不盡。」

 

■能不能談一談關於詩的形式與分行

許多讀者開始的時候可能會對我的詩的形式不太習慣。我的詩一般都很短。這同我對詩的追求有關。我希望能用最少的字,打進讀者心靈的最深處。我的詩有時候只是一句話,而詩句的分行也比較特別。通常我的分行是基於下面這三個考慮:(1)內在節奏的需要;(2)突顯我要強調的字眼;(3)造成詩意的岐意或多解。比如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大學校園裡流行脫光衣服裸奔,引人注目。我有一首叫〈裸奔〉的詩:

 

如何

以最短的時間

衝過他們

張開的嘴巴

那段長長的距離

 

脫光衣服減輕重量

當然是

好辦法之一

 

可沒想到

會引起

傷風

化以及

諸如此類的

嚴重問題

 

把「傷風化」分行,就有造成岐意或多解的企圖,並達到驚訝震撼的目的。

 

■新詩百年如何前行,請談談它的未來?

幾年前在芝加哥一個中國文藝座談會上我曾經講過這樣的話:「今天一個有抱負的詩人不可能再躲到陰暗的咖啡室裡去找靈感。他必須到太陽底下去同大家一起流血流汗,他必須成為社會有用的一員,然後才有可能寫出有血有肉的作品,才有可能對他所生活的社會及時代作忠實的批判與紀錄。我們用不著擔心社會性或時代性會減少一首詩成為不朽或永恆的可能,正如我們不用擔心一篇好作品會因為帶有強烈的地方色彩或鄉土情調而不被其它地區的讀者所接受一樣。杜甫的許多詩,批評當時社會的不安定,戰亂頻仍,使得老百姓離鄉背井,妻離子散,今天我們在這裡,還是可以深深受到感動。」

融合中國的古典詩詞,並吸取西方詩歌的精髓,我相信新詩一定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這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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