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江戶漸現花香時

■吳守鋼

年初一、二月,該上的課都上完了,該考的試都結束了,該打的學分都糾結清了,留下最後一道假期作業:該與拍拍屁股開溜的昔日同事揮手言別了。他們要去新的開墾,闖新的路途,找新的天地了。於是,寒假便是歡送會開得挺歡挺歡的季節了。

與其默默祝願,還不如聚上一次,喝上一杯。作為下酒菜,可以把以前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已經丟在腦後的過去再拾起來,重新啃一次,嚼一遍,聊個天南地北雙飛客。然後,醉眼朦朧中,雙手緊握雙手,有緣的此後還會再聚再敘,無緣的,道聲珍重也是理。

「江國正寒春信穩,嶺頭枝上雪飄飄」, 唐朝詩人對這個季節寫過如此評語。暖上幾天,又驟冷幾宿的如今,正有一枝紅杏出牆來的徵兆,雖然還是微微,雖然依然惡寒。

所以,也是個出門容易穿衣難的時候。穿冬裝還是著春服,是要費一番腦筋的作業。不是嗎?這季節就連天氣預報也常把當天的氣溫報得支支吾吾的。穿厚點的吧,坐上地鐵,或者走進房間就覺得暖得要出汗,外套拿在手上當擺設;穿薄點兒的吧,晚歸時,抖得一路小跑往家趕,一個不下心還會著涼感冒傷風,鼻子拉風箱拉得周圍避嫌三舍。為難到最後,還是穿上大衣出門啦。

今天的聚會在新宿,一個大家都來去方便的地方。餐廳預定的也是能感受這個季節的菜肴:「天婦羅」。

都說「和食」的精髓是生魚片、是壽司,其實還有「天婦羅」、外加咖喱飯……

在東京吃生魚片,就如零食堆裡順手揀塊巧克力往嘴裡塞似地不用費力,連極不顯眼的餐廳都能有較全的菜單提供給你挑選,而想吃壽司或者「天婦羅」的話,最好還是去專門店,相對能品嘗到正宗或者說像模像樣的味道。

所謂「天婦羅」,說的通俗點兒吧,就是類似於上海人家的面拖油炸魚蝦、蔬菜之類吧。阿拉上海人,都是聰明人,憑空也能想出這樣的菜,就不用你多講啦。對,不過,「天婦羅」據說最初自葡萄牙傳來,吃時邊上一碟專為蘸天婦羅用的醬汁和蘿蔔泥是島國人的專利,有如生魚片,一般是要蘸上芥末醬汁吃一樣。

在新宿就有那麼一家快百年的老字號值得推薦。

門面極一般,極一般,說它有點兒像破落戶興許更接近原生態。坐落在這領導新潮流的新宿街上,讓你有穿過時間隧道去追尋三四百年前的老江戶的錯覺。

入席坐正。點上幾樣時鮮的蔬菜,時鮮的魚,然後,要一壺燙熱的清酒,和你眼前的這些如今還是同事,轉身就成朋友的悠悠地吃,悠悠地喝,悠悠地談,氛圍便漸漸四起。

先上桌的是海之味。

那剛從油鍋裡炸出來的鰺魚和條蝦,滾熱的,上了桌還在吱吱作響,微黃不焦。油是上等油,蝦是活蝦。而鰺魚呢,那是東京灣周邊海裡才有的,有如比目魚的微型版。雖是油炸的,但是,不膩。撒點細鹽在上,然後,送進嘴裡,只聽到悶聲地「咔擦」一響,隨之便是香,酥,脆,嫩的共同體。此時,你一定不想說話,任由嘴的蠕動,去享受,去感覺,去品嘗。

接著,小竹籃送上桌來的是早春的氣息。

幾片青葉,幾根嫩莖,一小朵略帶羞澀的菜花,乳色的嫩頭,經微微一炸,更顯綠的綠,黃的黃。不知是啥蔬菜,便問正在油鍋旁忙著炸天婦羅的廚師。他咕噥了一聲,但沒聽懂,於是,又見他找了一支筆寫在紙上,見是「款冬」兩字。噢,知道,知道。張籍的詩〈逢賈島〉裡不是有:「僧房逢著款冬花,出寺吟行日已斜」嗎?

是那款冬花?吃那幹啥?苦苦的。

就是要那苦味,他答。越了冬,耐過寒,終於……春,就在這款冬花的苦味裡呢。當然,不可多吃,只嚐嚐,他關照。

吃時,或蘸點醬汁,或撒點細鹽,送進嘴,感受初春的菜花香,從舌尖上尋找還遙遠的春信。

喝上一口淡淡的清酒,朦朦朧朧環顧四周。

門口掛著的那塊舊舊的藍布暖簾時不時在飄動,並不摩登的木制桌椅,桌上鋪著的是印有淺淺的、細細的,花紋似有似無的和紙。還有那菜單上用毛筆字寫就的菜名、價錢:字體樸素,端正,優雅。牆上貼著的是一幅紅富士,好像老江戶、浮世繪師葛飾北齋的拿手把戲。但是,千萬別誤會真是出自他之手,否則,請二十四小時貼身保鏢為這畫站崗都不一定保得住,這破店怎請得起?整個店堂就是印象中的古裝戲——歌舞伎裡那遙遠時代的一線縮影。

一個窗外還有點點殘雪散見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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