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強
許多年以前的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剛睡著,母親悄悄走到我的床前,坐在床沿上。她輕聲喊著我的小名,我睜開朦朧的睡眼,發現母親正看著我。見我醒了,母親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橘子遞給我,我從被窩裏伸出手,接過橘子,橘子有些微溫,我想,應該是母親的體溫。母親拍拍我的手,替我緊了緊被子,就離開了。我來不及多想母親為何要在這個冬天的夜晚,喊醒熟睡的我,並且給我一個橘子。那個橘子散發的清香,誘惑著我,我突然覺得,今夜我要是不把這個橘子吃了,就無法成眠了。
我躲在被窩裏,黑暗之中,剝開橘子,一瓣一瓣地往嘴裏放,我慢慢地細細地吸吮著咀嚼著,盡可能讓橘子的味道,在唇齒間多停留幾秒。直到橘子的味道幾乎沒有了,才將殘剩的橘子渣,連同我眼角的兩滴淚一起吞咽下去。吃完整個橘子,我將橘子皮塞在枕頭下麵,於是,這個寒冷的冬天夜晚,我的床頭,彌漫了水果的氣味。
那一年,我大約十歲左右。物質生活的貧困,讓我對一個橘子的味道充滿懷念。後來,我反復想過,母親為什麼要在我已經睡著以後,特意喊醒我,我猜測,是她手上的橘子不多,甚至於剛好只有一個橘子,白天不方便給我,怕哥哥姐姐們看見,所以只好在夜裏悄悄塞給我。
後來,大約我上初一那年,生病了,需要在醫院掛針。母親陪我,我記得是早晨,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射在母親的頭髮上。母親望著滴水的藥瓶,隨口說,你不用擔心醫藥費,你爸爸會想辦法解決的。那時,我已經深切知道家境的困頓,也明白掛這一瓶藥水對於父母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負擔,而且,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其實有醫保一說,只是當時醫保的陽光還沒有照進我和病友的病房。我的內心有些起伏,趁母親出去上洗手間,悄悄把被角拉上來,蓋住整個臉部,眼淚就抑制不住流下來。等母親回到病房,我已經恢復原態。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母親變戲法似地從袋子裏摸出一個橘子,剝開,將一瓣橘子塞進我的嘴裏。我緊閉嘴唇,費勁地忍住眼淚。母親張開嘴巴,像小時候喂我吃飯一樣說著「啊」。我張開嘴,咬住橘子,涼涼的甜甜的橘子汁在喉舌間流淌,我幾乎能感覺到橘子汁在腸胃間歡快的跳躍。母親看我吃完橘子,滿意地笑了。我從母親手上要過橘子皮,撫摸著橘皮上的皺褶,仿佛一滴一滴的眼淚匯成的淚水成行。這時,一瓶藥水也差不多滴完了,她出去喊護士,我忍了又忍的眼淚,終於嘩地淌了下來,先母親進來的護士看到眼前這個淚流滿面的小病人,一時有點手足無措。我指著藥水瓶,示意她拔針頭,同時,迅速轉過臉,用被角擦去淚水。
母親不識字,她大約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我外出謀生,寫給父母親的家書,也要父親念給她聽。後來,我能夠寫出一些文字發表,她拿著報紙或者雜誌,不停地用手輕撫,然後找個地方珍藏起來。和左鄰右舍說起來,她總是一臉的自豪,鄰居說,你大字不識一個,卻生了一個作家。其實,母親對作家一詞的理解一知半解,但覺得兒子寫的文章能夠出現在報紙上,一定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也值得她驕傲。所以,但凡我有作品發表,總是儘量向編輯部多要一份樣報或樣刊寄回家去,讓父親念個片斷給她聽。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只有十七歲,正是豆蔻年華。而那時,父親已是而立之年。年齡上的懸殊,讓母親對父親有依賴感。在我的記憶裏,家務活大多由父親承擔,比如買菜做飯,甚至洗衣服。父親幾乎不讓母親插手家裏的雜活。母親也幾乎不會女紅,這對於小鎮頗有聲名的裁縫奶奶來說,媳婦在女紅上的笨拙,是一件很沒有臉面的事,但母親與奶奶的關係卻一直很融洽。這或許得益於奶奶的開明。
我不清楚,母親是否知道父親曾經是中國遠征軍的一員,去過著名的金三角,參加過松山大戰。儘管對於這段經歷父親一直守口如瓶,但是,父親的忍辱負重,對於苦難生活驚人的忍受毅力,讓母親和我們一樣,始終生活在父親的翅膀之下。我見過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身著旗袍,完全是民國女子的打扮,拍攝背景地是在上海的某照相館。那是父母親最初生活工作的地方。後來,因為精簡下放,母親才隨父親回到老家。從此,一名曾經出生入死的抗戰老兵,隱瞞自己的從軍歷史,在小鎮平靜終老。
母親的病確診後,和父親一起來過一趟杭州。當時,我們都知道母親已經來日無多。我帶他們去靈隱寺。那時,我的心裏,有一種徹骨的無助感,我覺得,現代醫術已無法拯救我的母親,那麼,在那座古剎裏,或許會給我和我的母親一些心靈上的安慰。
病中後期,母親骨瘦如柴,人輕如紙,我一把就能將她抱起來。在她疼痛難忍的時候,需要一種止疼針劑來緩解,於是,我學會了打針。母親背著身子,我手捏針筒,找不到一處可以下針的地方,因為她的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可以扎針的好肉。看著母親的背影,我突然覺得,我就要失去媽媽了。淚珠就滾出眼眶,跌落在母親的身上。雖然我們一直將病況瞞著她,但她顯然知道自己的病很嚴重,無藥可救,她只是不說。住院的一段時間,我一有空就往醫院跑,每次見到我,母親總是很開心。我從包裏掏出水果,其中有橘子。母親看著那些水果,對我說,很好吃。其實,我知道母親已經吃不下水果,她這麼說,只是在寬慰我。
母親走的那天,是七夕。她目不識丁,卻選擇一個浪漫的日子離開。上山那天,大雨,待棺木抵達山腳下,雨止,天空放晴。
埋葬母親的那座山,叫西扆山,在江南小鎮,即我的家鄉安昌鎮的東邊,是一座很有歷史故事和傳說的山。《呂氏春秋》說:「禹年三十未娶。行塗山,恐時暮失嗣,辭曰:『吾之娶,必有應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於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證也。』於是塗山人歌曰:『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於家室,我都攸昌。』於是娶塗山女。」文中所指塗山,即現在的西扆山。塗山人歌,如果翻譯成現代白話文,是這樣的:「孤孤單單走來的白狐狸,九個尾巴毛茸茸又粗又長。大禹和塗山女結為連理,我們這裏將永遠發達興旺!」《呂氏春秋》這段記載對於安昌歷史之重要,怎麼說都不為過。也就是說,大禹在塗山娶了妻子。而這段佳話,則發生在大禹治水過程中。
我略感欣慰,母親的墳墓能夠安放在西扆山。兩年後,父親追隨母親而去,與母親合葬。從此,天堂裏,又多了一對相濡以沫的夫妻。每年清明,在漫山的油菜花間,循著山間小徑上山,父親和母親就安靜地躺在那兒,野草在墳上搖曳,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開在墳墓的周圍。我俯瞰山下,花草樹木掩映之間,小鎮又顯昔日繁華。只是我覺得母親的墳前,總是少了一樣植物。此刻,我在鍵盤上敲下這些疼痛的文字,仿佛醍醐灌頂,我想起那個冬天的夜晚,那個病中的日子,帶有母親體溫的兩個橘子。我想,我需要去母親的墳前,栽下一棵橘子樹,或者,每年去看母親的時候,帶上一個橘子,剝開,喂給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