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最初的手縫

■妍音

最初看見大姊手拿針線接縫衣服綻裂,妳多大年紀?往事悠悠,從記憶中翻找,妳躲在大姊身後,繞著大姊轉圈,央著大姊注目的年歲,是六歲,正要進入小學就讀,妳一家開始吉普賽生活的那年。

那時節臺中街頭人車稀少,小客車極少,大客車不多,摩托車更是寥寥可數。二部制上課的妳,除了就寢時間以外,每日還有半天偎近大姊的時光,或上午或下午。大姊必然在母親上班時為妳縫補過衣褲的綻裂,或是鬆脫的鈕釦。

為了減輕家中經濟負擔,小學成績不差的大姊聽從母命,選讀臺中商業職業學校(日治時期大正八年創校,原名「臺灣公立臺中商業學校」,隨時代的演進,歷經「臺中州立臺中商業學校」、「臺灣省立臺中商業職業學校」等時期,至民國五十二年更名為「臺灣省立臺中商業專科學校」,民國八十八年改制為「國立臺中技術學院」,因應國家教育政策,於民國一百年十二月一日起,與「國立臺中護理專科學校」合併,升格為「國立臺中科技大學。)夜間部,白天顧著母親於一心市場內設置的木屐攤位,販售大小不等、花色各異、材質不同的臺式木屐。日式木屐之上的帶子呈人字形,即現今頗受年輕人喜愛的人字拖。然而五零年代的木屐,是一條橫帶釘於木屐前三分之一處,穿時腳一套,五個腳趾露在木屐橫帶之外,只要木屐帶釘得牢固,走起路來舒適又方便,脫鞋時雙足往後退出便是了。

彼時垂髫的妳忒愛在輪到下午課的那一週,上午隨大姊市場擺攤,安靜不多話的大姊是純情少女,從無開嗓吆喝拉客,木屐攤雖也不夠上門庭若市,但也不致門可羅雀,簡單幾筆生意,大姊看似無心但也能經營出成績。妳必是因為這樣的跟隨,見識過大姊為顧客修整木屐橫帶的步驟,記憶中修整重釘過自己足下那雙小木屐的橫帶。妳的小木屐不大,鐵釘尤其細小,右手執鐵鎚,一不當心就會敲在自己小手上,瘀血烏青是必然會有的,手不巧便做不了如此精細之事。但大姊做這事則游刃有餘,快速輕巧。木屐攤的日常持續多久,記憶庫裡搜尋不出確切數據,倒是佐以其他家中大事紀,必然不足一年,因為在妳即將升上二年級的暑假妳家再次吉普賽了。

北區過渡再回中區,母親開發另一檔副業,五零年代新興的美髮業。正職之外經營副業,母親當然無法親力親為,只得聘請擅吹整剪燙的專業美髮師,而洗頭小妹則由大姊擔綱,大姊手巧於此又得一印證。大姊天天白日裡近身觀摩師傅們手持髮剪,如何推髮剪髮;又看著並試著捲起頭髮夾上粉紅色小小一片電土(早期美髮業僅有的熱燙),電土和上了燙髮液的頭髮一接觸,立即「ㄑㄧ」了一聲,並冒出微微白煙,美髮師掌控了電土上髮的時間,時間一到,再一一解下電土,便見頭上一朵朵小花,再經洗髮吹整,一頭有型的鬈髮立時出現,燙髮的婦女由鏡中看見自己的新髮式,莫不歡喜開心。

對於大姊的手藝妳是信任的,那之後,就學時期的學生髮式不曾假美髮師傅之手,每隔兩週便由大姊為妳剪髮一次,那是齊耳書生歲月,髮禁森嚴的年代,等閒不敢挑戰教育部法規。很多往事後來回憶都覺全然天意安排,高三那年大姊圓滿了愛情,而妳也即將告別清湯掛麵生活,老天知妳從此不需為齊耳髮式掛懷,所以如此這般安排了。

在母親經營美髮副業的那些年間,白日裡大姊一雙手除學習家務外,只在洗髮粉(早期尚未有洗髮精)、燙髮電土、髮捲與髮剪、梳子之間擺動。後來母親嗅出美髮店將如雨後春筍在城區冒出,見好就收結束了這項副業,大姊自然也脫離一雙手老要泡在水中的日子(洗髮之外還要手洗毛巾)。

那年代初、高中的課程皆排有家事課,家事課顧名思義便是女學生學習日後與家庭相關事物,舉凡烹飪、刺繡、編織,針縫布偶等等,大姊受家事課的陶冶堅實厚重,勾針勾卡絲米龍,排針編毛海,十字繡、湘繡在在都能游刃有餘。

臺中商職初中部高中部大姊接續完成,這些女紅成了大姊日常心靈寄託,並視為休閒。大姊十七歲那年因母親友人介紹進入臺中區農業改良場任臨時雇員,那年大姊臺中商職夜間部三年級,白日上班,夜間上課,寒暑兩段假期五點下班後就在家裡。大姊十分居家,以現代語言形容是宅女,沒上班不上課的日子,除了閱讀瓊瑤小說,便是勾圍巾、打毛衣等她所感興趣之事。嚴寒冬日北風颼颼直灌脖頸,有了一條大姊織就的圍巾,即便色澤單一,即便長度不長,即便兩側流蘇不多,但圍繞頸項,大姊手指溫度早已一起勾進圍巾裡,暖呼呼直達心間。

大姊學習洋裁也在那個時期,後來大姊在改良場的職務升任正式編制,也是脫離學生制服的日子,大姊會自己上繼光街布行選布料,回家後自己以粉土畫身形尺寸,又自己裁剪自己針車自己縫釦。

針黹之事大姊特別鍾愛,三姊高中、大學時,大姊會想著打扮三姊,三姊穿著大姊為她親手縫製的小洋裝,她的一干好友都讚不絕口,紛紛想探知在何處購得。得知那是純手作唯一限量版的大姊精心傑作後,三姊好友自備了布料來家裡央求大姊也為她縫件洋裝,大姊愛屋及烏,視三姊同學如自家妹妹,很爽快的答應,幾天之後要三姊邀同學來家裡試穿,看看是否合穿?有無需修改處?

側身臥室一隅的妳靜靜看著。三姊同學換上大姊手作那襲洋裝,輕靈仙界少女立時現身人間,那衣服穿上身無一處不勻稱無一處不合身無一處不貼合,於是一屋子女孩都笑了。小國一的妳憨傻痴笑,心底多的是對大姊的崇拜,裁剪車縫功夫了得,抓緊時間計算精細,推己及人心思細密。三姊一干同學更是笑逐顏開,小洋裝所有者靦腆笑著,直向大姊道謝,身上試穿的小洋裝毫無褪下之意,想來換上新衣的好心情要一路帶回家去。

少女三姊一向不多話,只是癡癡笑著,這一幕妳數十年後回憶起來,竟仍是新幕一般清晰如在眼前,小小三坪大的通鋪上數個女孩稱讚大姊手巧作工細,妳也想過日後央求大姊為妳製衣,妳也想穿上一襲寫滿春天消息的衣裳。

兩年後妳進了高中,學校制服清一色卡其上衣搭卡其色軍訓裙。初入學妳承接了姊姊已泛白的軍訓裙,入學報到便被嚴厲教官訓斥裙長貼著膝蓋,過短,必得放長。入學後看見幾位活潑的省府員工子弟裙長分明膝上數公分,怎麼妳貼住膝蓋的裙子就短了呢?舊軍訓裙是依教官要求換長了,但原來舊裙翻縫裙邊畢竟有限,放了之後兩公分不到,一來真是害怕再被一高一矮七爺八爺般的女教官盯上,二來想著若能多一件軍訓裙,亦可有替換的從容。於是某日晚餐後妳透露這小小心思,不消兩日大姊便大大滿足了妳。

大姊僅憑目測無需量身便知妳腰身尺寸,至於裙長先前妳已道出所願,盼能超過六十公分。妳自報到挨了教官一頓訓斥,便已立下心願,高中三年絕不再因裙長之事引來教官關切,所以一直是班上裙子最長的一個。和大姊悠悠談起這樣的心事,大姊憐惜之情盡在眼神,可她也不希望花漾少女便因裙子過長而暮氣沈沈,她自有一番斟酌。

妳忒是驚訝大姊裁縫一條裙子的神速,大姊說軍訓裙是前後兩片,粉土畫好布塊,剪刀一剪,針車一踩車縫了兩側,再車合黏上呈現腰身挺立的「信」布條,一條軍訓裙便已有了大概雛形,當然裙側拉鍊也是車縫腰身之前便得完成,最後是手縫裙鉤以及裙擺褶份,這些必得穿針引線,針腳工夫由此便見真章。

妳國中家事課第一堂便是布塊上學習拿針縫釦子和裙鉤,看似簡單動作,卻也禁不得心不在焉,小則縫得歪七扭八慘不忍睹,大則針刺自己手指又是唉叫又是見血的更加悲慘。

五、六零年代臺灣經濟正處於轉型時期,然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維仍盤據許多父母腦際,認定唯有讀書上大學才有出路,如此氛圍之下的少女多數對家事課興趣缺缺,除了得在課堂實作的小物件,不得不噘嘴怨嘆下胡亂完成交差了事外,其他得連續數週才能完成的如布偶、刺繡,怕是第一堂之後便不再是自己手作了,家事老師大約也是心知肚明,進行中的作品只要出了教室出了校門,操作之人便已易主,母姊嬸姨代為完成者不知凡幾。

光看針腳繡工,連當時也才入門的同儕一雙雙鈍眼,都能看出其間的差異,家事老師難道不清楚?不過是包含學校當局包含家庭長輩包含學生本人,所看重所追求的都是學業成績出類拔萃,家事老師自然睜一眼閉一眼,樂得輕鬆愉快皆大歡喜。但其實也有少部分同學一來女紅天賦異稟,二來興趣濃烈無比,那便是每一作品都親力親為,念茲在茲便是如何讓自己手作物件熠熠生輝引人注目。

介於這二者之間的妳,以大姊為學習對象,凡家事作業一定獨力完成,自己的事自己承擔是自父母姊姊身上學到的生活態度。可妳也矛盾牴牾,在課業成績上父母雖無特別要求,一向任妳姊弟自由發展,然而妳畢竟嚮往之後各階段的學程,因此也就不曾投入太多心思太多精神太多時間浸淫家事課作業,如此的結果可想而知,雖不致太差過於醜陋拙劣,但也稱不上細緻完善。

那時妳看著大姊裁布製衣,便撿其剩布為妳慢來的洋娃娃歲月中的洋娃娃剪布縫衣,那趣味叫人沈迷,但很快妳又意識到時間等閒不能蹉跎,同時一旦滿足小女娃時期的洋娃娃夢之後,缺憾便有了安置,從此一心向學,只在書頁中打轉。

記憶最深的便是大姊婚前為妳裁製過的那件妳要求長一點,後來大姊定調六十一公分長的軍訓裙。當時代社會風氣純樸,不作興裝扮一事,一般婦女已是如此,更遑論就學中的女學生。而妳,平常上學日是一身制服,放學返家後便是一襲隨意上身,日復一日,週六下午及週日則始終一身由姊姊們傳承而來的家居衣服,反正又不外出。

大姊圓滿愛情走入婚姻,去到全然陌生,唯姊夫外完全不識任何人的環境,而且是大家庭上有公婆、大伯大姑二姑三姑下有數位小叔兩位小姑,喊著二伯母二嬸嬸二舅媽的小孩一大籮筐,妯娌間輪流下灶掌廚,掌理一大家子餐食,數十口人的飯菜如何料理?妳想著便四肢發軟,那一週下來必定精疲力盡,哪還能有未嫁時的閒情逸致做做衣服勾勾圍巾織織毛衣?

沒輪到下廚的日子,大姊是否輕鬆愉快只需料理她與姊夫的小夫妻生活?不然。因大姊應對大方得體國台語雙聲流利,被長輩選定站藥櫃,舉凡持自有方子來抓藥者,或經醫師(大姊夫)診後開藥配藥,大姊便得一份一份張羅,這樣的生活如何偷得浮生半日閒?

妳婚後落籍高雄,距台南近,偶會尋個時機拜訪大姊,見識過她家男人先上桌用餐,第二批則是大大小小孩子,女人永遠是最後就餐的。妳去了,多數時候只能靜靜一旁看大姊忙著,藥櫃抓藥完全無法涉入幫忙,至於廚房之事,妳想著總可以幫上手分擔點小忙吧!可也不被允許,說是遠道而來的阿姨是客人,焉有讓客人打下手之理?妳終於明白何以大姊向來興趣並擅長的女紅束之高閣,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啊!也終於理解何以大姊婚後一反過去手作,轉而購買成衣洋裝給妳,實在是依然疼惜幼妹,但時間精力又不足以親力操作。

大姊生了兩個男孩,長長育兒期,更忙得她人仰馬翻,直到長輩安排各房子女分住一整條巷子,各自一個門戶各自分煮,大姊這才能在老店上班之餘,回到自己小家庭時,以著少少時間回頭找著女紅,鉤織毛衣可以是包藥空閒舞弄幾針過過癮。

再後來姊夫自立門戶,掛牌診所,診所自聘了掛號小姐,除了掛號,包藥作業一應涉入,大姊終是能回抓一把時間,好好滿足她一向便愛的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