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我的家教(上)

文/蕭宇翔 圖/徐兆慧

夏艷

童年彷彿一間凌空小閣樓,租賃的斗室搬來搬去,待得悶了,我上去晃晃。

舊物的塵皮一剝,宛然鮮亮盛于漆器之中,翻開看看,如此寡淡,如此安份,連光澤都是潤的,通通透透。乍看是灰燼,碰一下即要縮手。常常這樣,時刻在遺忘,這炭竟然還沒有燒完,在它灼灼的紅光結束以前,丟不得,所以就這麼寄著。

看著這看不完的東西,沒有痛覺,醒不過來。

我的童年其實很普通,聰慧一時招人疼愛,也招人怨囂。問題很多,能否得到回答全看大人的心情。喜歡的物事過目不忘,在後排罰站背了整年的弟子規,如今一個字想不起來。

喜歡美術,家裡只有一盒筆,不足十二色,我猶然起勁,因為媽媽說顏色能夠疊起來。什麼是「疊」起來,對此涉及空間的動詞感到好奇,顏色難道有體積?

媽媽想了想,坐下,拿起色筆。她原是學服裝設計,懂得剪裁。剪裁,一切美的心術不過就是剪裁。著色自然難不倒她。

有次我帶回一張描好了的圖紙,供有意者著色,回寄,參賽。畫中一座肅穆的廟宇,條枚瘦弱,尚且沒有神采,不自信,清癯飄逸的樣子。我卯力凝神,第一次學著用想像去建構出真實,一磚一瓦勉力疊上去。

寄出去了,每隔幾天我就問媽媽,有沒有收到信?什麼信?得獎的信。沒有。沒有嗎?我親自翻了好幾次信箱,找不到,才華說沒有就是沒有。

但是廟堂仍在灌滿風聲的木構之中挺立,線香燒出一尾又一尾蛻化的蛇,石獅咬著一環苦苦的鏽銅,小徑通往一棵不高也不矮的高榕,天空藍得很鈍,很沉,再沉一點就要把磚瓦壓出裂響。

我睜開眼睛,依然聽得到清脆的風水。世界處於凝塑中之全景何其壯闊。

這些東西,一口氣煙灰一樣散了,沒有了。費力寄出去,而從來沒有回音,這樣的事以後還有更多。

 

之二

花蓮地大,林田眾多,始覺人的卑小,那樣混跡於風景之中,如果在塞尚的筆下,幾小撇帶走,甚至從略也不為過。

花蓮縱使地大,也並非無親無緣的,我認得誰,誰認得我,濕冷的天,手往口袋一藏,默然點頭,匆匆掠過。然而袖手是不夠的,在這裡,人們要插翼才走得了。

出門,逢其左右都是山,都是海天一色那鈍鈍的藍,不免也就感到另一種孤獨,並非無緣無故的,是,恰巧是自願的沒錯。這樣的天地,有情人將迅速變老,無恨者將長懷虛無。

誰真的喜歡人群?那種身陷密林的感覺,況且我個子不高。

常去東湖。水上襯著芒草,紙菸燒完了回收口袋,我從芒草一片走出來,水影依舊是波瀾不驚。一切都是印象派,過目即忘也沒什麼所謂。

跨上機車往市區。媽媽從桃園來看我。

想休學,我在電話裡哭著說。母親說:不要急,我去看你,你明天有沒有空?

用想像去建構真實──真實很遠,很輕的情況下,尚可以想像建構。

我第一次知道真實那麼沉的。愛,因毀滅,燃盡,而急疾收縮的龐鉅質量,我不行,我搬不動。遺下雙人房一間,這蝸牛的殼,動輒碎了,膩然絆著我,合之則兩傷,搬之不能動彈。

我讀文學,卻僅只是愛,美,自由之鑑賞家,永不得其所以然。來到現實之中,既無法忠實於相遇,也無法忠實於分離。我是一個二流的人類,只忠實於絕望與遺憾,何其自私傲慢。

美其名為懷念,實則是猥褻。

「奧維德眺望著遠方,說:男人,你要什麼?

(男人總覺得自己是蛇,因為他是一名養蛇人,捉住蛇的時候,總感覺鱗片嵌入了自己。)

男人說,我要水。女人說,他整天只要水。奧維德說,給他血吧,血是蛇之水,他只是渴了。女人說,我以後怎麼辦?奧維德說,去懂得蛇的心,他不會變回來了。女人說,為什麼?怎麼學?奧維德說,愛你的丈夫。」

我停下打字,收起手機。

 

(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