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我的家教(下)

■蕭宇翔

母親來花蓮看我,穿著體面。耳飾,長裙,短靴,肩包一應俱全,上有薄妝,頭髮綁得俐落,走起路來鈴聲與香味淡淡,又疏離,又熟悉。小時候每當她和父親吵架,離家出走時都是這樣的著裝,我不免擔心起來。

俄頃至地下交誼廳,我吃力地與她討論飯店裝潢。然而,孤兒的無憑狀態結束了,我坐下來,言談不著邊際,卻享受著一股安定,安定雖矛盾,與不安此消彼長,但是歡悅。我試著歡悅於自己的軟弱與懶憊。

那晚,母親沒有對我說任何安慰或勉勵的話,若此,我可能會感到被輕蔑。

她對我講述了一條溪流般湍急的家族故事,全是悲劇,悲劇竟能如此疏瀹人心。我才知道母親,曾經也就是一個孤兒,忿怒,哀沮,壓抑,一切凡活著所必承受的,一切衰朽而不甘於平凡的,一點沒少。在精神上,她比我高尚。

因她始終學著讓自己體面。

體面是另類的反抗,和文學一樣,是一種內向的擴充,在這個擁擠喧囂的廢墟世界裡,搬啊騰啊,挪出空間來,將所心悅的搬出來,將垃圾隱去,再將心重新搬出來。

「人不該輕易被打倒。」「唔。」「一倒了之,一輩子站不挺了,爬不起來的。」「嗯。」「人能活,人要活,人想活。」「好。」

五六歲在車上,我曾問過她:無論怎麼走都一定回得了家嗎?媽媽自前座回頭,什麼意思?我說,如果我迷路了,我搞丟了,我不見了,會不會走錯路,然後永遠回不了家?

不會的,每條路都通,你一定找得到路。

有志於文學,我同大多數人一樣,自小在此蕪雜不堪的現世中找不著一個本該有的原鄉。自小,能預知將與此世做困獸鬥,兩敗俱傷。

有人說文學的路是彎的,因為彎著講比直著講更美,更優雅,更耐人尋味,這是指修辭層面。而修辭,在於文學是二流的事功。「有新意」也是,「好題材」也是,「出其不意」也是。

現實帶著敵意,現實謝絕觸碰,現實是一架轟炸機日夜巡過天空。

文學,學到底就是把話講明白,正面而體面,然而,難。大多時候我只能對著防空洞。憊懶與萬痛繼之,我終於才把這點弄清楚。呼喊是狂狷的,巧言令色只是猥瑣,結結巴巴最為傖俗,不如沉默。

話,該如何才能講明白呢?我回到夜色空蕩的大街,在志學。

水波一圈一圈划過去,雨水百般點播。手逐漸從口袋裡掏出來,看雨灑,看鳥飛,看樹。

青背山雀是如何在紛雜的密林中找到那注定的一棵?如何在毫無平坦可言的巢位上,平衡住第一根乾草?又如何讓一根變成一綑,一綑變成蛋形,讓狂草在鏤空之中如此縝密。

垂落的梗葉伸出一個手勢,回應了山雀的野心。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