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詩人田原11問(下)

訪談/姚時晴

   田原小檔案   

田原,旅日詩人、日本文學博士、翻譯家。 1965年生於河南漯河,90年代初赴日留學,現任教於日本城西國際大學。出版有漢語詩集《夢的標點——田原年代詩選》、日語詩集《田原詩選》《夢蛇》《石頭的記憶》10餘冊。先後在台灣、中國國內、日本和美國獲得過華文、日文詩歌獎。主編有日文版《谷川俊太郎詩選集》(六卷),在國內、新加坡、香港、台灣翻譯出版有《谷川俊太郎詩歌總集》(22冊)《異邦人——井喬詩選》《讓我們繼續沉默的旅行——高橋睦郎詩選》《金子美鈴全集》《松尾芭蕉俳句選》《人間失格》等。出版有日語文論集《谷川俊太郎論》(岩波書店)等。作品先後被翻譯成英、德、西班牙、法、意、土耳其、阿拉伯、芬蘭、葡萄牙語等十多種語言,出版有英語、韓語、蒙古語版詩選集。

流亡者刻骨銘心的鄉愁

6.問:〈流亡者〉是一首非常動人的詩作,您在詩中提到:「鄉愁從碼頭開始/母語到生命為止。」關於故鄉,對您有什麼樣的難忘的記憶呢?

田原:剛到日本留學的前兩年,鄉愁是刻骨銘心的。遠離故土,我常常思念我那地腹中原,被綠色包圍,被河流環繞,一望無際如詩如畫的故鄉。我在故鄉的一條乾涸於遠古的小河——小商河的岸邊長大。這條河是一條歷史長河,有關它的傳說可以寫成一部大書。可是,它具體是一條自然河還是人工河,或者它起源何時和流經何地,限於現有的史料已無法考證。小商河也是一條英雄的河,南宋抗金名將、我的老鄉岳飛(1103-1142)曾率岳家軍在郾城大敗金軍。岳飛的大將楊再興(1104-1140)就是在寡不敵眾、騎馬飛跨小商橋時,不慎陷入被大雪飄滿的河床,被追趕上來的金兵用亂箭射死的。至今,小商橋的北側,也是英雄倒下的地方,還保留著那時修建的楊再興祠堂。祠堂的周圍長著一大片高聳入雲的松柏。在我少年的記憶裡,楊將軍的墓是一座年年長高的大山,巍峨壯觀,是我的記憶中永不消失的風景。逢年過節,來參拜的人絡繹不絕。祠堂前的神龕裡,一縷縷裊裊不絕的香火是故鄉人祭奠英雄的最樸素的心靈寫照。哺育我長大的村莊——李紀崗位於小商橋鎮西邊的三公里處,按照中國西高東低的地勢特點,應該算是小商河的中上游。

我的家在李紀崗村被稱為「南拐」的南邊,住著七八十戶人家。每一家的房屋和庭院我都瞭如指掌。無論何時何地,也無論我怎麼遠走他鄉,只要閉上眼睛回想,故鄉里的田舍和土路、村民的笑容、池塘里像下餃子一樣戲水的小伙伴等等都會清晰地一一浮現眼前。這也是我常常感慨生命為什麼賦予人這麼強大記憶力的緣故,想來不可思議。我的故鄉位於河南省中部,是平原中的平原。如果放大一點講,或許正好在黃河和長江的中間。更誇張一點講,或許正好在太陽和月亮的中間。故鄉的郾城縣(今已被規劃為漯河市的郾城區)境內有一個最響亮的名字,是故鄉人的驕傲和自豪,他便是東漢末年的文字學家、一代大儒許慎(約58~約147),他所著的《說文解字》成了所有漢字學和漢語言學研究的藍本。他的墳墓就在他誕生的許莊的村東邊,墳墓與一般普通的沒啥區別,一塊墓碑上鐫刻著他的名字,墓的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麥田,有與日月同輝,與天地同在之感。一年中,總是不斷有來自海內外的漢學家和研究者在他的墓前低首合掌。我常常夢見故鄉的小商河,夢見它那已不再被人稱作是「岸」上的、祖先們留下的深深淺淺的腳印,夢見那快要被歲月的手指撫平的河床上,金黃的莊稼搖曳著豐收景象。

詩人、譯者的同異之處

7.問:詩人田原和翻譯家田原,是否有什麼相同與不同之處呢?

田原:相同的一點都是與文字打交道、筆耕墨耘的文字工作者。不同之處為:詩歌寫作是一種無政府主義行為,自由、無拘無束,任天馬行空的想像揮灑自如,在語言的不毛之地上時刻等待著與可遇不可求的靈感相遇,然後被詞語引領著接近文學的核心或抵達繆斯的本質;詩歌翻譯則是在忠實於原文的基礎上,遵循一定的翻譯倫理(有時需要叛逆地),準確、詩性、藝術地把原文置換成自己的母語。前者是自由之子,後者為戴著腳鐐的舞者。

意象如詩歌靈魂般存在

8.問:我非常喜歡〈冬日遐想〉和〈鹿〉這兩首詩,兩首詩作分別動用極精彩的意象,請問您是如何看待關於意象在詩語言中的運用呢?

田原:謝謝你的喜歡,這兩首詩也是我比較在意的。一首詩遇到知音讀者對作者來說是最幸福不過的一件事。現代詩(自由詩)作為一個外來概念,在東亞還不足150年。有時候我會思考現代詩與中國傳統詩歌(古典詩歌)的區別究竟在哪裡。我個人覺得:古詩基本上是向外看,現代詩則是向內看的。意象作為構建詩歌的基本要素,既是內在的也是外在的,有時敞開,有時隱秘。無論古詩還是現代詩,意象都承載著最為核心的部分,詩歌的深度、廣度與生動性與此密切相關。意象是詩歌的靈魂存在。在此還可以聯想到龐德等人在1912年提出的意象主義三原則:1、直接處理「事物」,無論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2、絕對不使用任何無益於呈現的詞;3、在節奏方面,不要按照節拍器的機械節奏、而要根據詩歌語言的音樂性來進行創作。一首詩的成敗取決於詩人對意象的運用和佈局。意象在詩人的主觀意識中,通過有意識的選擇(包括不自覺的無意識)和營造,作為在建構語言秩序過程中的客觀現象,詩人的思想情感、凝視世界和他者的姿態、審美志趣、虛構性和想像性、對時間的回應等,通過感性和理性的整合與統一,成為綜合因素融為一體的產物。現代詩本質上是隱喻性的,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和不確定性,在懂與不懂之間為讀者留下無限的思考和想像空間。意象的生成也會因人而異,弗洛姆曾把意象的象徵意義分為三種:慣性的、偶發性的、普遍性的。但在忘我投入的創作中,每個詩人的狀態都不相同,就我個人的寫作經驗而言,意象大都是自然而然來到詩句中的。

自我與他者互為觀照物

9.問:您在《夢的標點——田原年代詩選》中提到,對他者的關懷、憐憫、旺盛的好奇心和對世界的感受力是您獲取靈感的來源,詩集中也充滿對他者關注描摹的詩作。作為一名創作者,您如何看待自我與他者呢?

田原:自我與他者在現代文學中的中心任務無外乎都是在揭示「存在的」本質,詩歌也不例外。「我」作為主人公,無論在詩歌中閃亮登場,還是隱形出現,與「他者」的邊界感是相對明確的二元關係,而非曖昧模糊,彼此不棄不離,互不分離。這種邊界感不太容易解釋清楚,應該是順應詩情或節奏的遞進、以及詩句的流淌而產生的吧。「自我」與「他者」之間豐富而復雜,並非一成不變的「主體」與「客體」的單純性關係。通過他者呈現自我,通過自我觀照他者,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借用巴赫金的觀點:「自我與他者是互為觀照物」,「理想的自我都是以外在的他者為中心建立起來的」。「自我」的存在感也離不開「他者」的烘託與陪襯,藉著「他者」的光,「自我」的認同感才會更加鮮明。其實,在一旦進入緊迫的寫作瞬間,我想大多數詩人並沒有餘力去處理「自我」與「他者」在詩歌中登場的具體細節,最為理想的應該是在水到渠成的狀態下不知不覺去完成。

詩歌的語言界限難突破

10.問:身為一名翻譯者,您認為創作者要如何突破語言界限,才能讓自己的詩作在轉譯成另外一個語言之後,不被稀釋模糊,導致成為另一個語言的平庸作品呢?

田原:對每位詩人來說,突破語言的界限是不斷努力的結果。語言的邊界就是詩人對世界認知的邊界,這得從人和語言的關係性談起。人類從語言沒誕生之前起,有限的肉體生命就在無限的輪迴中生生死死地反复循環著。隨著物質生活的提高和醫療科技的進步,現代人的壽命雖然比古代人長了很多,但還是無法迴避死亡的宿命。從現象學來看,人類的生死自古至今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但語言就不同了,作為記錄人類存在的文化符號,它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在不斷的更新和進化。人類基本上是靠語言存活的動物,通過語言建立對外界和他者的認知,由此發現自己和認知自我。維特根斯坦說:「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人類生活的核心是思考」,「語言是由許多路構成的一座迷宮」等等。而語言就是呈現人類思考的物質形式。詩歌作為語言的藝術,它對語言有更高更苛刻的要求。至於一首詩為什麼不被別的語言接納,我總結過以下五點:1.文本的封閉性。2.缺乏普遍性。3.內在的「小我」與個人情緒表現得無可挑剔,但缺乏與外部廣闊世界和宇宙的關聯性。4.空洞的抽象性。5.僅僅停留在感傷的層面。

我與谷川作品截然不同

11.問:身為谷川俊太郎的華文譯者,在大量翻譯谷川作品之後,對您的詩歌創作有任何影響嗎?您覺得對自己影響較大的詩人有哪些?或說,您偏愛的詩人有什麼樣的特質,可以舉一兩位詩人為例嗎?

田原:因為缺乏客觀性,自己很難明確回答具體受到了谷川俊太郎詩歌哪方面的影響,但又難以否定。如果受到了影響,也一定是潛移默化不自覺的。這個問題還是留給他人去回答吧。其實我跟谷川是完全不同類型的詩人,他的大部分詩歌是城市經驗的結晶,我的一部分詩歌則是基於鄉村經驗的呈現。

我喜歡一個詩人也是階段性的,很容易喜新厭舊。比如讀高中時喜歡過一陣子戴望舒和艾青,在大學喜歡過朦朧詩,出國之後喜歡的詩人基本上都是國外的。好像沒有哪位詩人對我產生過較大影響,對於初學寫作者存在這種可能,但對已經建立自己寫作機制的詩人來說,不太會因某某詩人的影響而輕易地改變自己的寫作理想和方向。相對而言,感覺特朗斯特羅姆是離我較近的詩人。他的每一首詩幾乎都是苦思冥想的結果,具有現代性和藝術上的完整性,把個人經驗融入普遍情感,而且是運籌意象的高手,每一個詞語都準確地運用在詩歌最需要的位置上。據說他終生最長的一首99行的詩歌寫了10年,可謂十年磨一劍。精益求精之中,他的詩歌語言卻絲毫沒有雕琢的印痕,或者說沒有明顯的修辭痕跡。讀他的詩,總能感受到他詩歌中的新發現和神秘感。在《夢的標點——田原年代詩選》的序言裡我也有談到:「我個人更傾向閱讀語言辨識度高,其思想、心靈、想像力、精神性以及對他者的態度和凝視世界的姿態折射其中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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