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褪青衣 書簡(給林宇軒):調情與樂理 上

文/蕭宇翔 圖/黃騰輝

本圖出自《黃騰輝2024藝術年曆》

宇軒硯右:

下筆已有如晤之感,想起,我與你曾奔波在各個捷運站和巷弄間,你總是隨攜一支錄音筆:這一小塊聲音的鐵方舟,又像航行中的指針,受磁於這整個世紀雷雨裡眾多的中型閃電:智傑、啟余、聖翔和馭博。這已然是創世紀,如你所說,我們透過玻璃觀察著整個宇宙實驗場,推算過冰點,忍住不動,這是我們的難題──我們怎可能馴馴忍性?根據熵原則,宇宙之所以誕生與膨脹,因為萬物傾向於破碎。玻璃杯之所以容易摔碎,乃因為它飽含著破綻的渴望,所以全身,所以隨時,處於毀滅的準備狀態,以便回歸于塵,于土,于原點與終極。

希尼(Seamus Heaney)說:「真正的浪漫派在於知悉自己情感的破壞性。」想必說的就是這個;而馭博的詩題──石頭裡有沉默的巨僧──則是同一隱喻邏輯下的收縮狀態,幾乎堪比「靜──」的釋義。然而擴視以觀,又遠遠比不可比擬。因為在〈時光命題〉中,楊牧將前文「盡-盡」之同韻相連,巧妙銜接,跨度焊縫於「靜-」,起到了韻律之穩固,構成一組單一線索的拋收,繼而,將「中斷」的旨義抽高拔升為「峰頂」的形象,殊為技術上的神蹟,不如說,這是牧神與眾神間(詩經、濟慈、歌德)的調情──還得依靠著樂理。

這是千古不變的作曲法,你我的優勢。「共同音轉調法」正如木材之抽換,賡續了同樣的火勢,繼之更旺。你我皆善調弦之能事,鬆緊間,收放間,往往能發展詞章,運行意象,串詞綴義於無形之中,旁人看來之「純以氣行」或者庸俗的「天才論」,其實都是在逃避對你的天賦做正確的闡述,妨礙了我們認識你,也妨礙了你認識自己。我也如此。在讀楊牧,學習楊牧,貫通抒情傳統的源流之後,我才能稍加指認這些局部特徵,並發覺你還有諸多光點尚待指認為星座。

在你給我捎來的〈憑藉構思〉中,我發現你竟暗自承襲了詩經與楊牧以降的自律體,八章‧章五句,然而又不依段落之隔而倏忽結束掉語意,竟使之緜貫於段與段之間,透過廻增、對話、意象──起到引導作用,並更新了語境──這就是陳世驤所說的興吧,或者我說:展衍。正因為你開發了敘事之官能,由此,在詩行擴張版圖的期間又能不慌不亂,繫張力於不墜之勢,彷彿節度使,快馬遣州郡,提升了帝國的彈性與輝煌,這是難能可貴的,暗中說,就是領先於其他同輩的,可見一名詩人的技能樹體已接枝,已萌葉,根脈亦向下竄發,抓地,展開如熾天使的羽翼,又如廣張的神經突觸,伸向了更多的人類經驗。始終,保有一些溫吞的木質。

在這樣的多重優勢之下,單一意象之強度不算什麼,結構之完善也只是必然結果。然而,下一步,按照馭博前行的足跡,或許我們可以試著向萬物的神經嫁接,開通感官與思想之間的隧道,這使我們能將「擴寫」與「過渡」這一能事更上一層,將樂曲中必然的敗筆賦予積極的創造性與實驗性。你一定也知道,馬勒正是有著這樣的創作意識,將每一首樂曲的「慢板」謹慎處理,依照每一曲的性格尋找到一個適性的技術,發揮出蘊藉的控場效果,繾綣難休,推向高潮而毫不枯燥。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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