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童年時讀唐詩:「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雖對詩中描述的孤寂意境不甚了然,但霎那間,心眼彷佛被詩中雪光照亮,有了冰雪清明似的頓悟。那種頓悟,交揉著悸動,和一些……暖暖的安慰。
我驚訝於那純然的淨潔——雪色,白屋,霜天,夕霧。迷濛寒山,獨行的旅人。也歡喜晚路盡頭,終有等候旅人的馨暖。
初見倪瓚的畫,莫名的我就與這詩作了連結。其實倪瓚所繪,並非雪原,也不定是夜闌。可畫中的清冷荒瑟,浩浩渺渺的水天留白,與這澄瑩詩景,是那麼近似——然而,究竟不同。倪瓚的畫境裏,難覓人蹤。
藝術史歷來把黃公望、倪瓚、吳鎮、王蒙,列為元四大家。董其昌甚至認為倪瓚堪居四家之冠。當時已享負盛名,可筆毫端,倪瓚卻將光華刻意地藏斂。
畫卷前,是細草微風岸,沙渚輕迤;汀渚上安置幽樹幾株。中景,必有一脈靜水相隔。這一脈靜水,波平影湛。全不似黃公望,會以靈動筆觸點出漣紋;倪瓚不敷色,無渲染,純以留白示之。其後是幾簇秀峰,淡雅的佇立於水之彼方。
湄岸邊,偶爾也會描綴一簷小小草亭的;但,這草亭卻是杳無人跡——也許,剛剛曾有某位隱士在此停留?
隱士移舟泊煙渚,孤亭中,他靜觀嵐靄澹澹,木葉蕭蕭。天將暮,人獨愁。我們只能這般的猜測……
職業病使然,凡與音樂相及的場景,我總特別記憶深深。金庸寫殷素素與武當少俠張翠山的初相遇,是在杭州西湖。一座遊船上。泊棲楊柳岸的畫舫,船艙綵麗;碧紗燈籠懸掛,在西湖波蕩裏落映了華燈。隨夜風、隨水聲飄送來的,是殷素素的泠泠琴音。
而倪瓚,他也有一爿船。
倪瓚出身富裕,卻在五十歲後,感於時局危亂,前程可憂,竟捨卻了家財,贈予友朋們。此後,他就這麼居住舟船上,這麼飄啊盪的,悠悠漾過二十寒暑。
同為元朝末年,同是江浙一帶南方水澤,我常想,倪瓚的船舫,該是怎生模樣呢?可會與殷素素的碧紗燈舟相仿?
雖說捨離了錦繡華居,但,倪瓚可是個極清雅、且素有潔癖之人。藏舊畫,集古冊千卷;他的書法極精,亦善彈古琴。
元朝後期,就在此近,江浙一地,有位傳奇製琴大師——朱致遠。
朱致遠斲琴,有「淳古之聲」。倪瓚向來雅好古風,品味極是考究。會不會,殷素素與倪瓚所撫瑤琴,都是朱致遠之手作?這是極有可能的!
二十多年頭,倪瓚行舟漫游於太湖。前面提到的草岸、靜水、半山,實則都是他眼中日日的尋常所見。但又不盡然,我們可以感受到其構圖上的凝簡、淡約。
他不多採用黃公望所提出的空間之法:「闊遠」,而改以疏淡的「平遠」視野。三段式水平堆疊的構局,是自江南景致精煉而出的山水符號。也成為倪瓚如似自身簽名般的藝術符碼。他的落款。
這般「大音希聲」的呈現,相較於黃公望那佈置豐富的交響式烘托,倪瓚,則語法如古琴。
然而,想要在尺幅丹青上達至「外弛而內聚」的張力,那可是十分不易的。
倪瓚勾繪的林樹,總是纖纖峻挺,具清致高標的傲骨。但留意細看,不知是如何施展的筆墨魔法,竟讓樹身跳脫平面,顯出立體圓秀的視感。焦墨、或乾筆的片葉,毛邊輕顫 (筆勢至為蒼健),似一縷風流迴湧於水涯,畫卷魔幻般、即刻浮動起來——宛若聽見了葉翦秋風的細細天籟。
留白天地寬。斯人斯作,真實踐了我們時下常愛倡議標榜的——斷捨離。
平日生活,我亦是沉靜退隱;但在心底處,我仍盼望能有溫暖與守候,等待我、接住我。劉長卿的「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歸」字,下得多美啊!犬吠聲,表出人跡;柴扉內,必會有一盞燃燈,紅泥小爐的微火相迎。淨雪中的炊煙映暖,那是期盼,是旅人的歸宿。
可倪瓚,是不是連這歸宿、連這冀盼,也都一概屏棄了?像他曾寫的詩句:「愁水愁風人不歸」?
《紅樓夢》中,寶玉在賞觀一齣魯智深戲文後,情感受挫的他,忽爾參起禪來。但那當兒,他心中其實仍是百般牽掛。對人世,他總有如許多的顧念,和愛悅。
寶玉作偈:「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偏黛玉卻提點他:「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倪瓚早年修道,之後學佛習禪;其造境的虛靜幽寂,內寓哲思及禪機。確實,他曾如此自剖——只傍清水,不染塵。
十丈紅塵,他如過客小居,他默然環顧,但,他從未涉入。或者……僅輕輕點水;當雨橫風斜時,披上箬笠蓑衣。
時代的劫毀,書之於歲華,即使已遠隔百代,也仍教人哀憫,悵歎。
該何以立命安身?我深深明白,倪瓚,實有他不得不的,萬般無奈。可那魂魄其間,卻含蘊了孤詣虔誠,與一片玉壺冰心。
賈寶玉神遊太虛,迷津前待渡;那撐篙掌舵的引渡人,並不受金銀之謝。惟遇有緣者渡之。
或許倪瓚並不似劉長卿,更像似曹雪芹於《紅樓夢》對讀者的寄語——「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欠淚的,淚已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那絮雪縈天迴旋。在泛著水雲的扁舟遠眺間,在琴韻輕訴的船沿,也在我的古典懷想裏,倪瓚,譜下他的——素絹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