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麟
過年前的某一天，遇見一位半熟的鄰居，電梯裡就只有我們兩個，忽然覺得時間被暫停，忽然他說：「忙嗎？」忽然我不失尷尬的回應：「忙……」但他出電梯了，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我的回答。我猜，可能是我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看起來很忙的樣子。
沒錯，過年總是在忙。是商人先忙起來的，不論是電視或是網路，才過完中秋沒多久，就趕著提醒人們一年快過了。於是，公司行號動起來，除了要加班準備年假期間的產品庫存，同時也被逼著籌備給客戶的贈禮。通常在元旦過後，街上會開始塞車，大家都在採購，不論是魚翅燕窩，或是糖果餅乾，潛規則是，送禮絕對要搶先，才算到位。
是啊，過年怎能不忙。冬至吃過湯圓之後，忙碌開始白熱化，市場裡壅塞的程度是平常的兩倍，或是三倍五倍，滿滿的人潮像魚跳，如果拿網子一撈，十個人裡面有九位是媽媽，一位是婆婆，當然那位婆婆也是媽媽。最討厭的是攤商，以為大家看不見，他們邊數鈔票，邊嚷著景氣不好。可不是？有錢沒錢都要過年，市聲不顧一切的喧嘩起來。
忙，彷彿是一種時尚，很多事情都趕在過年前辦好，買車、買房或者結婚，是一種抵達，是安頓，是階段，更是完成。尤其是結婚，是大事中的大事，程序繁瑣。從婚紗、攝影、聘禮、嫁妝、喜餅到蜜月旅行等，無一不需要奔忙。但這種忙是甜的，結婚相關的產業因此被暱稱為「甜蜜產業」。
不得不提的是宴會，越到年底餐廳越難訂位，喜宴要在半年以前預訂，近年來時興在飯店或餐廳吃年夜飯，往往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訂席客滿，盛況就如同網路說的秒殺。過年前後，也是企業尾牙、春酒的旺季，大公司動輒百桌，講排場、燈光效果，也有明星藝人助陣。小企業也不能免，三五桌打牙祭，慰勞員工一年的辛勞。對於窮忙的員工而言，尾牙的摸彩才是重點，可以為自己博一個翻身的機會，像過年總是加碼開獎的彩券，若運氣來了，得個大獎，還可以說嘴一輩子。
因為政府的佛心，近幾年年假動輒七天或九天，所以外出旅遊或返鄉都會在這幾天發生，那是惱人的島民大移動，供不應求的還有車票、飯店房間，而精打細算的人就是出國，因為國旅沒有比較便宜，當然這也讓旅行社忙翻。
過個年，讓看得見的人都在忙，看不見的神明也忙。人們忙著到寺廟點燈、安太歲，神明則忙著受理成千上萬的個案。每年都有民眾為了點燈或安太歲排隊而爭吵的事件在媒體曝光，神明可能也看到這種亂象了，所以指示廟方人員改用網路，現在秩序好多了。過年期間，人們也會到寺廟進香，祈求來年家庭、工作、學業、健康等，能有好的因緣，當然也有來還願的。中部的某土地公廟，更開辦借發財金的業務，金流龐大遠勝金融機構。至於，家裡有神明廳的人，會在農曆12月24日將眾神送回天庭，到了初四還有接神的儀式。除此之外，除夕要拜祖先、正月初一要拜天公、初五拜財神、初九天公生，元宵節則是拜三界公，上窮碧落下黃泉，路途遙遠，一路顛簸，不免勞頓。
妻子一向不媚俗，崇尚自由與追求自我，能坐著當然不站，能躺著則不坐著，她覺得年節只是日子裡的某幾天，並不特別，婚後受到家庭環境影響，她也懂得人情世故了，於是開始跟著瞎忙。
媽媽是我看過的媽媽最忙的，沒有之一。早年，冬至當天會讓一家大小搓湯圓。小時候我覺得那是一種樂趣，雖然每個湯圓搓起來大小不一、形狀怪異，但那是一種儀式感，吃完湯圓便長了一歲。媽媽除了在過年前十天半個月就開始採辦年貨，有一些是給親戚朋友的禮數，但大部分是自用。媽媽還會灌香腸，炊粿。我聽老一輩的人說過，不會炊粿、綁粽就是不合格的媳婦。媽媽不僅會做這些，而且還是水準之上。到了除夕夜，不管平常過得好不好，一定是以辦桌的規模來圍爐，營造一個豐年的景象。
說到拜拜，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媽媽是信奉道教還是佛教，反正該拜的一定少不了，有拜有保佑。印象中，家裡初一到初九都有至少五天要拜，另外早上、傍晚還要上香，家裡總是香煙裊繞。除此之外，就是累死人的大掃除。清潔和整理這種工作，總是一發不可收拾，每年都會清出一堆可要可不要的東西，看看丟了又覺得可惜，於是弄乾淨後，又收起來，這種迴圈式的整理，看似徒勞，久而久之，發現彷彿是對那些年的緬懷與回顧，有一種淺淺的甜美和淡淡的哀傷。後來，媳婦們陸續進門，媽媽終於熬成婆了，於是擺起姿態，站在人設的制高點，一邊指揮東指揮西，一邊還嫌東嫌西，不滿媳婦憨慢、晚睡晚起、什麼都不會，不如自己來，於是過個年，弄得一身痛，開春之後立刻向醫師報到。
近幾年，家族成員枝開葉散，人越來越多，但少了熱鬧。採辦的年貨逐年趨於精簡、湯圓和粿買現成的，年夜飯不是叫外賣就是在餐廳吃，兒孫有的在外地，路途遙遠，改用網路拜年。自從家裡來外傭，媽媽身體不忙了，但因為憂鬱和失智，嘴巴卻一樣忙，忙著控訴爸爸數十年來的粗暴與薄情寡義。生在日本時代的爸爸是大男人主義，但弱掉了，早已無力反擊，但他也沒閒著，雖然已經口齒不清，仍念念有詞，不像是裝忙，手上的佛珠，轉啊轉的，應該是在求佛降臨做主，消災解厄。看著年邁的他們，我深深覺得，不只是過年，有得忙總比不能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