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木屋情結

■陳維賢

抗戰時期,日本飛機不斷轟炸四川,國共內鬨也愈演愈烈,重慶多所學校鬧學潮,教師學生經常罷課,家園校園幾乎摧毀殆盡。原本在中學教國文的老爸,毅然投效設在四川銅梁縣舊市壩的空軍入伍生總隊,當語文教官。

學校於一九四八年十二月,隨國民政府遷到台灣屏東的東港鎮。

一九三九年成立於四川灌縣的空軍幼校,一九四九年也從成都遷到東港,和空軍入伍生總隊合併為「空軍預備學校」。

這年,我出生在老爸配有的日式宿舍。

宿舍群建築風格都一個樣,迷糊的老爸,有次下班走錯房子,在玄關脫鞋的時候看見女主人,竟詫異地問:「妳來我家找我太太是不是啊?」

後來老爸調職花蓮吉安鄉,我們住在一間面向大海的木屋。不久弟弟出生。

他整天只會吃奶、睡覺和哭鬧,不會陪我玩。我躺在榻榻米上,把枚銅錢含在口裡又吐出來,反覆無聊的玩著,居然把它吞下去。老媽著急地摳掏我的嘴巴,我痛得大哭。還好第二天順利排出來,虛驚一場。

又過了兩三年,老爸離開軍校,回到普通中學教他的本行,直到退休。

是哪年到高雄旗山農校的?不清楚。僅記得住家在校園內,是間有深色屋瓦,黑色木料建築的平房,也是日式。

整個校園都是我們的遊戲場,瘋累了就回家,把紙門全拉開,臥倒在寬敞又涼快的榻榻米懷裡。悠悠乎乎地冥思中,彷彿還聽見老媽和鄰居媽媽搓麻將聊天的聲音:「……那幾年炸喲,日本飛機!家家戶戶都死得有人,爛了、臭了,沒得人收屍!」漸微漸遠……。

校長兒子是我同學,住在精緻,花木修剪整齊的庭院裡,曾邀我和弟弟去他家玩,看他那隻色彩斑斕,上緊發條後會扭動身軀走路,發出陣陣嘶吼的小老虎。據說是從日本帶回來的。

林淵源校長後來當過高雄縣縣長。

離開旗山,老爸調到彰化北斗鎮任教,宿舍就在神社裡面,一住十三年。之後我又到北斗國中斜對面,一條石子漫成的小巷弄內,租屋而居,雖然有些老舊,可那是長大後生命最溫馨的兩年。

日式建築習慣墊高,用來防蛇防鼠。前院有小花園,後門有原木色長廊,採光好又通風。紙拉門可以開合,冬暖夏涼是它的特色。

一年後,兒子讓家裡添了笑聲。會坐會爬了,他的口水常滴在新換的,有藺草香的榻榻米,我跟在後面擦拭。上廁所,他就坐守在走廊哭,聲嘶力竭,直到我出來把他抱起。小傢伙是甜蜜的負擔。

爾後我另覓他居,走向掙扎且顛簸的命運,木屋情緣只是曾經。

步入中年,那些童年和少年期,不經意在腦海存檔的爸媽悲訴的抗戰史實:

「有個女人在防空洞生娃兒,生不下來,哪得醫生?外頭炸裡頭哭,慘得很!」

「有回聽說警報解除了,大家都往防空洞外衝,哪曉得外頭還在炸,又擠進來,踩死好多人!」

「房子炸得稀爛,親人一個也沒得了……。」

隨著歲月增長,自動在腦海翻湧播放,悽慘的畫面不時立體呈現。讀過日本侵華史料,尤其是《巨流河》後,更加深心底抹不去的痛苦和永遠的傷害!

從小被當做「家」的木屋,宇梁間縈繞的盡是歡樂,然而,建造者即是貪婪的侵略者,野心勃勃,企圖毀滅我的家國!從此,愛恨像兩股纏絞的鋼繩,緊緊箍住我的後半生。

戰爭來了又走了,開啟時代無可彌補的缺口,多想留住那些年的美好,卻徒增更多解不開的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