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墜落與飛騰

■劉又瑋

五歲時,因為父親工作調動的關係,曾在澎湖馬公住過一年。

我們所住的那個空軍房舍,不比原來在本島的房子方便,因為廁所竟然位於屋外。每次上廁所,對年幼的我來說都是個可怕的時刻。

坐在空間狹小,四壁逼仄的廁所裡,我總是免不了胡思亂想。某天,不知心靈開啟了什麼奇異的機制,我在上廁所時突然想起了死亡。

那時的我所認知的死亡,是死去的人會離開生活的地球,而墜落入黑暗無垠的太空,無止盡地以無重力漂浮的姿態,不斷墜落。腦中的畫面是,死亡就是往沒有邊際的宇宙永恆地墜落,距離親愛的爸媽和妹妹們越來越遙遠,永遠永遠不能再相見。每思及此,我總忍不住嚎啕大哭,哀哀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對於死亡無盡墜落之恐懼,從記憶所及的五歲開始,轉化成潛意識裡的運作模式。我上過三個幼稚園,換了七個小學。我們總是為了爸爸自離開空軍後多舛的事業不停地搬家。流離的童年經驗,在心靈深處植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種子,生根發芽成憂鬱的質素。常在明明該是心情風和日麗的時刻,突然烏雲密布,而至淒風苦雨,瞬間墜落入心靈的幽谷。

那墜落,使人無所依憑,抓不住任何可止住墜勢之物。最糟的是連可以落地的谷底都沒有,而是像童年的廁所之魘一樣,往虛空無邊無際地墜去。

與墜落相反的,是飛騰。

從少年時期起始,幾十年來重複做著一種夢:被看不見的惡人在身後緊緊追趕,我穿街過巷地用盡全力奔逃。恐懼被捉捕甚至殺害,我在每個夢中場景相異而格局類似的街巷裡,死命地不停奔跑。然後,總在即將被惡徒追上的瞬間,我開始騰空飛躍,一直一直往高空飛去,飛越過幾重天境,直至進入第七層的天空,才終於隱匿了行蹤,擺脫了歹人的追捕。

這個「第七層天空」,在夢裡不是什麼遼闊的所在,而是一個扁扁的空間,堪堪可供容身與藏匿。

類似這樣的噩夢,從慘澹的少年時期就經常在夜裡出現,及至婚後過著四海為家的不安定生活,仍備受此種夢境所苦。直到近年來飛騰之夢才不再出現,如清晨在日光中逐漸乾去的露珠,消失於無形。

想像中的死亡墜落,或夢中的逃逸飛騰,都在虛空之中。

沒有邊際的無盡虛空。

從小就對無垠太空及無邊宇宙充滿好奇與嚮往,這可能也是潛意識中那個虛空所引起的效應。

電影「地心引力」(Gravity)裡,太空人在意外事故中脫離了太空船往黑暗的虛空漂浮遠去的景像,讓我震懾不已,頓時想起了幼時的心靈魘影。那無助地朝向空無一物、毫無光亮的空間緩緩漂流而去的景象,竟然和我曾經以為的「死亡」過程一模一樣!

原來五歲的我所認知的死亡,就如同人類在太空中無所依憑地漂流,直至氧氣用盡,生命便即終止。

隨著年紀增長,我逐漸懂得了關於生老病死的真義。而母親的驟然離世,更讓我體會了死亡的真實面貌。可是精神的「墜落」,仍經常在心中發作。每當陷入情緒的幽谷,無所依憑的墜落,總使我沉入深深的無助之感,與無盡頭的憂傷。

然而歲月也教會了我智慧,與愛。

與失落感及憂鬱對抗,或共存的時光中,我發現,對雙親手足、丈夫及孩子的愛與關懷,足以使得心靈的墜勢趨緩,甚至幸運地得到安全落地之所。

而不斷亡命奔逃與恐懼地飛騰七重天的噩夢不再發生,可以穩居於世,安住於心,無須再逃逸。

我知道,我終於被接住了。被成長過程中點滴累積的體悟與全心付予家人的愛,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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