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睿
老公一下了車,邊跑說著:「在前方——」陽光從空曠而下照著他日驅年邁的臉,我在其後緊跟,用手機幫他錄影。快走間,從側面看見他放下謹慎滿懷笑容,感受極大喜悅。女婿和女兒家三人在校內星巴克前休憩椅上,沒有打擾。這是老公懸念三十幾載的美國紐約州立水牛城大學UB (SUNY Buffalo)北校區機械工程系所Bornell Hall。
不同的是,彼時年輕學子其後再續他州博班,回台教書退休後,再度羈絆牽連。而此時,去年春天我們只是跨界的旅人,是過客。
突然,老公看著某一大樓,微怔。當年冰天雪地裡,為了趕課,被大門緊夾到手指,熱心同學和我一起送他至醫院。初履異地,記得老護士用英文快速問說:「打過X這疫苗嗎?」沒有手機和翻譯軟體的年代,醫學詞彙不夠廣泛,眾人瞬間安靜。護士小姐表情有些淡漠,硬等著。半晌,老公想起,跟我們和護士說:「濾過病毒。」記得當時說沒有。
彼時只是結實過日子,沒人知道究竟會留下或回台,年輕日子的理想,如同美國新鮮可見的一般道路,長深遼闊。
我們往湖邊前進,湖邊有著三根希臘神話優美風格的柱子,幾隻野鴨優游湖上。而當時湖上結冰,我們全身包戴,冷冽寒冬裡,在柱子前照相。舊地重返扣訪,景物依然,即使在這3C飛揚年代,它重掠時間的籌碼,卻仍然呼喚著我,帶給我異鄉文化、美學和文學經驗的信念。
女婿笑著看我們和孫女嬉鬧的相片,車子繼續前進。來女婿家做客三個月,從賓漢頓山谷往西北,開了三個小時,車子開在不同地理環境的水牛城,因為地域寬闊,街道人煙少些。我不斷看著車窗外,過往點滴開始在心裡糾結。這地方從前我來過嗎?記得我需前往市政府領取每月補助WIC(Women,Inflants,Children),這是當年美國政府經濟優渥的社會福利措施,每個留學生的懷孕太太都有此,美金與台幣匯率1比40的年代。我曾某天自己悄悄搭了很久的公車,往北部一家貿易公司應徵,說談順利,只是最後主持人問道:「What’s your status?」(你的身分狀態如何?) 據實以告後,無法違規工作,我踏上蹣跚步履,沮喪回家。
南校校區到了,記憶再現。我們在幾棟深具歷史建築價值的大樓前,激動開心留影。這裡比北校區更悠久,距離當年居住地方不遠,是我熟悉的區塊。水牛城大學校區即此分為三區,南北校區和市區。水牛城名字也許常被提起,去年冬天遭逢彷若災難電影般、前所未見的世紀冰風雪,強大的凍雨、冰風暴、洪水,死傷不少。有時甚至也傳出槍擊事件。然而它是我踏上遊學七年的第一步,如同當年初為人母的我,推著三個月大的娃娃車,慢慢從住家過了馬路,想像異國天空的圖騰,平靜空澹卻心裡喜悅,來到南校。
校園內南北校區間設有校車,每週運行七天,每天二十小時。最初有些日子幫老公做好便當,便獨自等車,搭上校車安靜地和活潑談笑的大學生們,一起在喧囂聲中到達北校。
最後到達當年我們租住的地方了。那屋旁的大樹綠蔭無恙,陳年老房早經拉皮整飭,外觀美化,不若從前屋內和屋外都陳舊古調。昔日滄桑未見,且無法進入,我靜靜佇立樹下,像個流浪旅行者,腦中劇場不斷上演昔日水牛城風雲。彼時五月初抱著女兒從醫院回來,門前尚有積雪,其後多位叔叔阿姨來看她、送她禮物。而今孫女的推車在前,我們究竟行過多少天涯路,走過、看過,催化過多少人間企盼呢?
不捨依戀地告別,女婿安排帶我們前往水牛城雞翅(Buffalo Wing)創始店「船錨吧」(Anchor Bar),這是以前沒有來過的。復古餐廳滿目玲瓏裝潢,配上搖滾音樂,加上全世界最正宗的雞翅,高朋滿座氛圍轉折不一樣的情緒,女婿和老公高聲說醬起來。這裡賣的披薩(pizza),和雞翅同樣享受首席誇讚,簡直無與倫比好吃到爆。
夜宿女婿招待的希爾頓旅館,在小沙發上休息。想著還有許多景點如歐布萊–諾克斯美術館(Albright–Knox Art Gallery),收藏現代和當代藝術品;及當年去了卻沒照相,印象裡令人嘆為觀止的聖保羅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它是水牛城最古老的建築之一;還有……。至於隔天的尼加拉瓜瀑布(Niagara Fall)之旅,因為沒坐「霧中少女號」遊覽,似乎缺乏當初穿著雨衣,在其下窺見雪白飛瀑天上來,親臨其境從十八層樓高奔瀉而下的驚奇。去春仍屬疫情期間,人潮如織裡,倒佩服大量西方遊客,幾無一人戴上口罩。
我們的旅遊一路四個大人和孫女,兩日內就此不斷跨界移動。如同鍾怡雯在〈旅行中的書寫:一個次文類的誕生〉提及「欲望乃是對應缺憾和幻想的滿足而起,對現實的不滿,對未來∕遠方的想像,乃有追尋烏托邦的欲求。這是旅行的最原始動機。」而我們的重返異鄉,且回到有些熟悉之地,有些依舊躺在烏托邦地域,甚或永遠。即使非青春動盪、憂患家園之故,它仍在最初的時間旅程召喚了我們,跳脫,開啟老公留學之路。
心裡貼近的,是那些曾經一蹴即離、乍識即別的地方,究竟都在哪裡?短暫旅痕,畢竟遙遠難捉,是夢?是真實?異鄉歲月凝結,青春逝去,慢慢變成烏托邦的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