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世界知道你來過

■胡剛剛

這是一座被信任拋棄過的城池。《荷馬史詩》將它描述得過於天方夜譚,以至於人們認定它是虛構的地標,直到德國商人海因里希‧謝里曼為實現童年的夙願,置旁人譏嘲與親手打造中的商業帝國於不顧,從42歲開始投身考古,鉤玄獵秘,終於擦亮了古希臘青銅時期華美絕倫的尾羽——邁錫尼,一座3000年前的神話古城重見天日。

古城的入口「獅子門」巍峨窄小,駐足其下,不要說心懷鬼胎的入侵者,就連遊人訪客都備感威懾力的壓迫。「獅子門」得名於入口上方三角形巨石正面的浮雕:兩頭獅子一左一右,側身呈水平鏡像,共同面對中央一根坐落於祭壇的克里特式石柱。牠們的後足踮起,前足踏上祭壇,脊背向石柱傾斜,組成等腰三角形的兩個腰。獅子門符合「遺址」的重要特徵——殘缺。傳聞中的巧奪天工沒留下太多證據,獅子被歲月之斧砍掉了腦袋,巨石從原本的三角形變成梯形,令我想起缺了鼻子的獅身人面像,有棱角的部分往往首先被削平。在我眼裡,圓是比三角形更穩定、更安全的形狀,是足夠大的天體不敵自身引力勢能而趨向的終態。圓融,圓通,圓滑……「圓」字遍布的褒義詞中,超脫痛苦的徹悟是圓寂——僧徒之死,諸德圓滿、諸惡寂滅。不管有無信仰,眾生都隨著腳下的星球旋轉,置身命數裡無從察覺的軌道,接受日月照耀,我們無時不被「圓」所庇佑。

玄機四伏的高墻內測,皇家墓穴呈渦旋狀鋪設,複雜的構造酷似鐘錶剖面圖,獨眼巨人的酒窖如函車之獸裸露的內臟和風化的骨骼……被時間剝奪了九成原貌的奇觀反向生成視覺疲勞,我拐入一汪陰影,忽見似曾相識的建築從逆光中浮現——露天劇場。

古希臘的露天劇場依山而建,觀眾席順著緩降的山坡鋪造成碗狀弧面,環繞山腳下的舞臺。因地制宜的工程省時省力省經費,取得良好視覺效果的同時,也達到令人滿意的聽覺效果:因為半圓形展開的結構相當於聲音過濾器,可以抑制環境中的低頻噪音,讓表演者的聲音更加清晰。就算表演者發出的部分低頻音被抑制,根據神經學中的虛螺距現象,人的大腦也能自動重建缺失的低頻音,所以觀眾基本不會受到影響。最古老的露天劇場位於雅典衛城南側——狄俄倪索斯劇場建於公元前6世紀,可容納17000人。這座奠定了人類建築設計理念的宏偉「鳥巢」,曾孵化出一幕又一幕經典悲喜劇。我本以為人們愛喜劇勝過悲劇,畢竟笑聲是駛向解壓的直通車,沒想到導遊解釋悲劇比喜劇叫座,當看到王族神祇為情所困,在殺戮觸發的連鎖反應中厄運纏身,生不如死,普通百姓震驚之餘不免心安,慶幸拮据是福,平淡是寶,「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抱怨似乎也成了庸人自擾。

對愛情抱有天然的悲觀,我向來排斥言情作品。當年熱映的《鐵達尼號》、《羅密歐與朱麗葉》、《麥迪遜之橋》對我來說不過是浪漫主義者的理想宣言。比起借幻境逃避,我願以背水一戰為代價換來無悔的抉擇,也許那是我激發潛力的手段。很久以前,我也如《山月記》中所說:「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辛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於是我漸漸地脫離凡塵,疏遠世人,結果便是——任憤懣與羞恨日益助長內心那怯懦的自尊心。」然而,愈發緊迫的現實逼我擺脫了自相矛盾的雛形,在每一個設梲之辰的倒計時中,我意識到清高與沈默不代表反抗,而代表窩囊。遺忘的城墻那麼冰冷、那麼厚,聲嘶力竭都無法抵達的另一端,憑什麼特許我做騎墻派?

看久了劇場的臺階會有暈眩感,成千上萬顆石頭像密密麻麻的像素塊,沿著悠長的弧線如馬齒般排列,彼此類似卻不盡相同,複製粘貼的過程中偷偷添加了自身個性——微調的灰度。那是光的魔法,讓每個蠢蠢欲動的起伏都擁有明暗變化。記得兒時學素描,為了捉住兩處狡猾的灰色,一處受光,一處背光,我耗費數小時雕琢幾個多面體的透視關係,恍若潛入芳林尋找一葉秘製靈籤,求來蒼茫虛空所掩埋的令人振奮的、不可預知的藝術……這是否比得上謝里曼萬分之一的癲狂?

恍惚中,我回想起在土耳其庫薩達斯島上看到的華裔少女,她在空無一人的露天劇場中——或許有人,我記不清了——身著紅色漢服,光彩奪目,海市蜃樓般翩旋在鋪天蓋地的灰白色調間。她忘情起舞,偶爾凝固的動作表明她暫別此刻所處的維度。離他不遠的角落,攝影師萬事俱備,靜待熾烈與冷峻、生機與肅穆、柔媚與宏偉、東方與西方完美交融的剎那,以狂歡式的爆發力出手捕捉。

如果沒有她的沉浸,我不會意識到其餘人的敷衍。包圍我的人群叫嚷著拍照,喧嘩聲蓋過導遊手舉的擴音器音量,某位老嫗英文欠佳,要求導遊將解說詞翻譯成中文複述,其他遊客不滿,以最大肺活量咆哮著催促隊伍策馬揚鞭。我無法繼續與紅衣女孩共情,只好最後一次望向那抹被喧囂蒙塵的亮色,彷彿致謝美神施捨我的、憐憫中的一角裙裾。

花辰月夕,流光瞬息,歷史的書硯上,即使「天長地久」也不過半滴蒸發的墨漬,一切深情皆無情。一目十行,掃過百年興衰——邁錫尼、邁錫尼文明,還有記錄邁錫尼文明的線形文字B。長期以來,線形文字B的破譯一度陷入困境,直至一位與謝里曼同樣執著的勇士橫空出世,14歲的英國少年麥可‧文特里斯以夢為馬,立志攻堅,在美國教授愛麗絲‧科貝爾的研究基礎上焚膏繼晷近廿載,取得了20世紀文字研究領域的重大突破。不同時空坐標系的學生時代,我與室友等到宿舍熄燈後打著手電筒,鑽進被窩看漫畫書,麥可則在被窩裡研究線形文字B。他與學業和職業爭分奪秒,就像缺水導致希臘的水果甜到極致,缺時間的建築師兼英國皇家空軍導航員麥可,憑借從未列入他簡歷主業的「消亡語言的破譯者」,成就了人生的輝煌。奈何死神吝嗇,在麥可34歲那年收走了他的全數才華,用一場車禍終止了他的生命,也中止了線形文字的解讀進程。像彗星劃破夜空、煙火點亮沈寂、沙堡直面洪濤,我憶起一首叫做《轉瞬即逝》的歌,它來自一個英年早逝卻永駐我心的人,名字也叫麥可。麥可為患絕症的孩子寫下的這首歌,後來被愛他的人用來紀念他。邁錫尼考古博物館裡,隔著展櫃玻璃和矩形木框的雙重囚禁,我凝視暖光源下線形文字B神似俏皮簡筆畫的音節符號——簇簇花冠從無章可循的沼澤中仰起臉,熱烈倔強地綻放遙不可及的璀璨……瞬間的震撼沐浴著我,寄往天堂的句子滲出盈眶的淚,在不下雨的邁錫尼,種下那個傾盆的永晝:

「今天是你離開我的又一個七年,和七年前的今天一樣,晃眼的雨滴從墨色壓頂的深淵中墜下,揮舞著來自陌生國度的筆畫。我知道這封天書裡,蜂擁著無人能夠破解的你的悲傷。那天比此刻真實。那天我把你的名字寫在手心,每道刺痛都寫下不需要時間介入的懷念,像不需要伴奏也讓人哽咽的唱詞,我在缺氧中徒勞地尋求公正的答案。」

「袖珍使者輕握凌霄殿搖落的松針,插入藏寶圖上未標出的孔穴,旋轉,解鎖銹蝕的心扉。銀絲織出綿綿悔恨,開啟一場恢宏無望的告別。風把我的傘骨吹彎了,疲倦愈演愈烈,抓不住陷入流沙的光,我知道那是你的嘆息;雨在我皮膚上留下隱約的涼意,絕版線索以觸覺的敏感度做賭注,我知道,那是你秘而不露的問候。」

「我依然可以模仿你的簽名,曾經出現在我夢中的、以後只能出現在我夢中的原創圖案,是你在世間留下的印跡。『我願浪跡於青山外,不問今昔何年。也曾眷戀驚鴻一面,擾亂過半生思念。嘆人間,一曲風流唯少年,將白駒輕踏,尋山海作詩篇。』希望你離開前,已在不知名的別處走過了無憂的一生。而今唯見虎嘯風馳,簡體的訃告搭配符合工業染色標準的絹花,待禮品盒準時送達你的住所,又一場啞劇落幕。」

麥可‧文特里斯走後,人們用他的姓氏命名月球背面赤道區的一座環形山,那是無法從地球上觀測到的景象,一如他來自傳說又匆忙轉身返回傳說的宿命。他剛剛啟動的夢想後繼無人,與線形文字B藕斷絲連卻年代更早的線形文字A依舊是懸案,密碼重置為密碼。小時候以為再見必是再次相見,以為過失總有機會彌補,以為羅曼‧羅蘭那句「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一點也不難實現,可當我慢慢長大,我知道沒有什麼比摧毀嬰兒期的希望更叫人扼腕嘆息,因為擁有之後的失去遠遠痛過從未擁有。瀕死的徒步者在沙漠中看到懸浮的綠洲,以為努力換來了回報,但過早的習以為常只會產生否極泰來的錯覺,回報從來不是磨難理應的結局,真正的理所當然是無盡輪回的磨難本身。

掌心殘留著雨的詩意,雷霆洗劫後的回音預言著下一個七年的旋律。於是變色龍不再是概念中的龍,牠被做不完的夢流放到越來越瘦削的彩虹中。從斑斕的昨日甦醒,從浩瀚的廢墟再度啟程,從一個音符到一部交響樂,一個偏旁到一卷萬言書,以穿石之滴水護身,踏入旁觀者無從感受的絕對寂靜……信念送出我的祝福,和邁錫尼一樣曇花一現的美,這個世界知道你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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