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茶鹽古道

文/蕭蕭 畫/崔俊平

社頭鄉清水岩寺的茶鹽古道,一般都稱之為「十八彎古道」,我們小時候其實不流行說「古道」(「古道」應該是國語流通、經濟發達以後才流行的),總是簡單說「十八彎(uan)」、「十八拐(uat)」。青年期到了北部,接觸北宜公路,認識了宜蘭響亮的「九彎(uan)十八拐(uat)」,連車子都轉了許多向而暈頭,才知道從小訓練的腳力讓我們可以走到眼力之外的遠方;中年後,跨海到了漳州,還認識九龍江的「九十九彎」,「萬鬚千爪潛入漳州的泥淖土塊、岩縫石隙∕滋養紅橙黃綠藍靛紫、或黑或白∕茶米、瓜果與蔬菜」(〈65行.獻詩閩南〉),似乎是《金剛經》所云:「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的那種福德,就在眼前,就在這無量無數無邊曲曲彎彎的山路仄徑中。

這些九啦、十八啦、九十九的「uan-uan-uat-uat」,顯然都不是地形的實有、人生的確指。因為,肩上挑著生活的重擔,腳底踩著的是隨地勢起伏的堅硬土塊、人工鋪灑的防滑碎石子,眼睛是不會去注意路旁的風景和彎度,哪會計數折磨加在身體的力道,九啦、十八啦、九十九啦,不是誇飾,也非紀實,只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的簡易刻痕。

想像中的這條曲折的山路,從現在社頭清水岩古寺後方,通往八卦山頂——名間鄉的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沒錯,《詩經.小雅.鹿鳴》的鹿鳴。八卦山脈是海拔三、四百公尺的丘陵,最高的峰嶺是橫山(海拔443),就在清水岩北北東方位,古來常有野生梅花鹿出沒,名間鄉是丘陵平台上偶爾東一塊、西一塊的爛泥淤積地,原本就以「湳仔lam」為名,處處水澤、泥塘,處處野草欣欣然叢生,是逐水草而居的鹿群所喜歡追逐、生聚、教訓的地方,閩南人可以聽到鹿群歡樂的鳴叫聲,這個地方就會叫「鹿鳴」,鹿群呼朋引伴尋常飲水的大水池,就會叫「鹿窟」,這地名、這水凹遺跡,都還在,只是呦呦鹿鳴聲應該在二十世紀「稀微」了!

鹿鳴聲「稀微」,喜歡喝茶的閩南人卻喧嘩了!

名間鄉向南探頭可以俯瞰濁水溪,向東抬頭舉目是台灣的脊梁中央山脈,向西則感覺自己高聳於彰化平原之上,海峽在更遠更低的海平面,水氣從西南來,從四方來,或成雲或吹霧,或迴旋,或逗留,就在這一大片名間鄉「紅色土壤」的上空——那一大片名間鄉的「紅色土壤」彷彿呼應著道教上仙的「丹丘」,呼應著茶樹滋養所需要的「丹丘」。如此近距離的水氣,又蒸騰,又回環,又下沉,又穿梭,就這樣長年滋長著檳榔、鳳梨、茶葉和生薑,滋長著八卦山坳、山坑、山坎,百戶千戶人家……

我去訪視名間鄉農會網頁,關於農特產品的「茶葉」,他們說從清朝時期就開始引進茶樹栽植,民國十六年由一位王德先生遠從福建安溪來此傳授製茶技術,民國二十八年更大量引進安溪製茶法,製成清香型的茶,以地為名,稱為「埔中茶」,後來大量觀光客、玄天上帝信徒,來到受天宮朝拜,時人又稱本地的茶為「松柏坑茶」。民國六十四年蔣經國先生視察南投,台地上寬廣的視野,讓他有在「嶺」上的感覺,特別賜名此茶為「松柏長青茶」。

有人從安溪來,因此我特別去了一趟安溪——號稱中國茶都的安溪,緊鄰著南安、同安、華安、永春、長泰,你心中自然升起一片和敬清寂的安溪。

去了安溪,當然拜謁了蓬萊山上的清水岩,還喝了住持奉請的清水岩獨有的甜茶,心中想著的是社頭清水岩寺的「十八彎古道」,古道上頭最東邊的「松柏坑茶」,中繼站的清水岩寺的甘露泉,最後要抵達北斗的渡船頭,再從北斗東螺溪抵臨鹿港,交易著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鹽」。這樣的一趟人生重負,是從八卦山頂鹿鳴、鹿窟的地公廟開始,去到濱海的鹿港出海?是從安溪蓬萊山周遭的茶園開始,又傳播到蓬萊島上的茶園嗎?是從俗名陳昭應(1045-1101)的北宋普足禪師被尊奉為清水祖師開始,周轉幾世代才到滿滿蕭姓的社頭,社頭的許厝寮、山湖、清水落腳的陳姓家族?

幾次站在十八彎古道相思樹蔭下,我想著,挑起山產、鳳梨、釋迦、龍眼、荔枝下山,喚回油鹽、雜細、鐵鍋、農具的鄉親,總是有著不同的行色、不同的心事,可是大家都說這是「挑鹽古道」,「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事,就挑「鹽」作為生活不可或缺的唯一象徵?「柴米油鹽醬醋茶」,柴最重,放在七樣之首,米其次,油鹽醬醋都可以瓶瓶罐罐安置,輕重也遞減,茶以紙包裝,可以這角落塞幾包,那縫隙塞幾包,最是輕便,放在最後,是這樣安置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順序嗎?

元朝周德清是這樣安排的:「倚篷窗無語嗟呀,七件兒全無,做甚麼人家?∕柴似靈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醬甕兒恰才夢撒,鹽瓶兒又告消乏。∕茶也無多,醋也無多。∕七件事尚且艱難,怎生教我折柳攀花!」(周德清〈蟾宮曲〉),柴油米醬鹽茶醋,大體上理出了重「量」的生活本質,卻也以誇張式的對比(柴似靈芝、米若丹砂)點出了生活的艱難,米珠薪桂啊!其後明朝唐伯虎「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清淡無一事,竹堂寺裏看梅花。」(唐寅〈除夕口占〉),清朝查為仁「琴棋書畫詩酒花,當年樣樣不離它,如今七樣皆更改,柴米油鹽醬醋茶。」(〈無題〉)都將陽平聲的「油鹽茶」放在恰當的三、四、七的音位處,一如鐘錶公司的鐘面、錶面,總是十點十分兩手上揚的勝利姿式。

熟讀臺灣現代詩的我們,很容易將瘂弦的〈鹽〉這首詩,放在最高的位置:「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之中,禿鷹的翅膀裡;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是呀,瘂弦挑出了萬千生活樣式裡最不可或缺的鹽,選擇了眾多繽紛裡唯一堅持自己的白,泯除了許多介面、藩籬、種族、象限,將「鹽」挑回眾生體內思考。

這十八彎古道,也是這樣成為「挑鹽」古道的吧!

這十八彎古道,應該比清水岩寺還古,清水岩寺起建於清朝雍正六年(1728),先民更早於這一年,披荊斬棘,要將石片、腳印壓住雜草頂,斲不斷的尖石至少也要挫傷它幾分銳氣,磨損它幾個銳角,慢慢幾年,走出了路形,踩出了幾枚仙人腳印,甚至於切割出「火路」,可以行車的防火巷。民國以後,還設置木棧道,利於悠閒,利於心肺呼吸,利於肌力的鍛鍊,利於向東仰望茶園、親近一嶺一嶺的茶樹家族,分辨得明哪一欉青心烏龍,哪一畦金萱、翠玉,哪一區又是武夷、四季春。

或許還有熱心奉茶的山友,商販,相互笑談幾句都城裡紅、藍、綠三原色的滑動,古道上永遠飄著幾朵白雲,帶著水氣,或近或遠,有時漫步,有時也疾行,彷彿風雨要來。

挑鹽的,早些年就放下擔子了。

社頭鄉清水岩寺的十八彎古道,可以清心品賞甘露清水,還能直上名間茶園,遇見戴帽子的鳳梨,可以品名間的茗,微熱山丘剛出爐的微熱鳳梨酥,放眼天地,這是台灣特有的茶鹽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