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基馬里萬」之謎

文/鄒敦怜 畫/陳淑嬌

從前一個公司離職後,我換上桃紅色的制服,成為一個外送員。一開始有些心情沮喪,不過很容易在夾縫中找到生機的我,很快的在這樣的工作中找到快樂。每天,我都能聽到無數次的:「謝謝你,辛苦你了。」也能有很多次真正的眼神交會,至於收入嘛!其實一個人也不用花太多,夠用就好,不是嗎?

也許是我的好心態帶來好運氣,有些地方送了幾次,他們竟然跳過平台,直接給我工作了,像是這家手做健康便當的商家——吳媽媽盒餐。最近,吳媽媽接到一個松山區老人中心的單子,每天中午得送四十個餐盒。吳媽媽從那天就跟我說:「小許,你來,你送東西我安心。」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跟這家安養中心結下不解之緣。

這家私人中心有三十多位住戶,中心會安排許多老人團康活動,運動、音樂、藝術課程什麼的。我送餐的時間通常都是每天十一點半,那時候正好是他們做體操的時間。從我按門鈴到把東西提到廚房,一路上會遇到好幾個住戶,我總是嘴很甜的笑著問候。這些老太太、老先生都很喜歡我,大家都像看到自己的孫子一樣,招著手大聲叫我:「帥哥小許!」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萬奶奶,她永遠是一副平靜、置身度外的模樣,滿滿皺褶的臉,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在大家都歡樂跳舞的體操時間,萬奶奶定定的坐在自己的輪椅上,彷彿一位居高臨下的女王。她的輪廓很深,看起來像原住民,據說已經超過一百歲了。她的眼珠子已經有點混濁,但是看著你的時候,依然有種懾人的力量,你會覺得她那不知道定焦在哪兒的眼珠,似乎環繞式的盯著你看。

送過幾次餐之後,我對這位總是那麼淡定的老人家充滿好奇,也聽到一些關於萬奶奶的傳聞。她是這裡的VIP,由一家已經歇業的成衣廠負責所有的費用。原本的主人已經過世,但子女繼續付錢,只是不再有人探望。她沒有其他朋友,也沒有其他的家人。據說萬奶奶來自金山,是平埔族公主,只是沒人問清楚是哪個族的。她會說簡單的國語、客語,但最常聽到的是她喃喃自語說著別人聽不懂的原住民語。

「客語?我會說呀!」聽到這句話,負責人像找到救星,要我有空多跟萬奶奶聊。都會區的年輕人,會說流利客語真的不多,再加上萬奶奶真的很難聊,每一句話中間都是長長的休止符,她總會說話中回到過去的時空。不過,幾次聊天,我終於稍微理出了這個神祕的萬奶奶,她曾經經歷過那些人生的故事。

她之前住在金山,因為愛慕一位從城市來的年輕人,就不顧一切的下山。之後因為找不到那個人,只好設法生存下來。她忘記自己從哪裡來,卻一直記得自己那時要去的地方——基馬里萬。

在她描述中,這個基馬里萬那時有小帆船經過,寬闊的河水流淌,一眼望過去滿眼的綠,碼頭上總是有很多人。她剛來這裡的時候,總是被碼頭附近熱鬧的攤位吸引:「擔仔麵真好食。」她用客語意猶未盡的說著。萬奶奶的話語成為我心頭的牽掛,每到一個有「萬」字地名的地方,像是萬華、萬里、萬丹、萬巒、萬豐……我總會特別留意,看看這裡有沒有曾經的河川、曾經的碼頭。這樣過了半年,我的努力還是如同大海撈針。

重返基馬里萬成為萬奶奶人生最後的清單,只是這份清單,在過完年後也不得不終止。那天我聽到萬奶奶已經離開,我有滿滿的遺憾,我還沒幫她找到那個如夢似幻的基馬里萬啊!

當我準備說服自己放棄尋找時,有天我經過松山一個古老的教堂,裡頭有一些非常古老的文獻資料。我不經意的看著櫥窗裡展示的文件,介紹教堂興建的歷史,我瞥見一串字「Ki-malitsigowan」,心裡忍不住狂跳。

Ki-malitsigowan!讀起來不就是基馬里萬,這是很久以前的巴賽族原住民語,這個語言已經消失了,而這個族,正好在金山附近。讓萬奶奶牽掛一輩子的基馬里萬,竟然就是現在的松山區,以前曾經叫錫口、或是貓里錫口,一直到1815年才改叫松山。萬奶奶年紀大了,她忘了很多事情,但卻偏偏記得年輕時聽到的地名。她一直想要去的地方,竟然就是她一直待到終老的地方。

萬奶奶,我知道哪裡是基馬里萬了,我要怎麼讓您知道,您一直在Ki-malitsigowan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