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叢
車庫故障,電動拉門失控,像嚴重乾眼症,打不開。前陣子已有怪異行為,要嘛關一半便自動打開,要嘛開一下又自己關上。反反覆覆,一切是它說了算。不久,車庫徹底罷工,完全躺平。
請鄰居尼爾來看,他看兩下,說彈簧斷了,得找專家。車庫裡有彈簧?他打開手機手電筒,往門頂上照,是有一條彈簧架在那裡,粗如小手臂,圈條亦如食指。尼爾說整片木門重量都靠這條彈簧拉撐。
彈簧老舊,有鏽斑,約在十分之一處裂斷了。裂是傷病,所有反反覆覆原是唉哼,都是求救;斷是喪命,是躺平在太平間,再無力氣做工。彈簧豈能起死回生?它勞苦一生,受壓甚重,安息了。
友人楊介紹湯姆來修門,換彈簧,但是湯姆才動手術,一週後才來。一週後,湯姆來了,身材高大,一頭白髮白鬍子,像聖誕老公公。問他手術情況,答一切還好。問這一行做多久了?說四十年。
湯姆明顯是老人,動作雖然遲緩些,做起事來還是很穩當,品質挺細膩。他一共來了兩次,開了兩張收據,主客盡歡。車庫裡,現在除了彈簧,所有東西都很舊。萬事萬物都在變舊,時間所去都是舊時舊地舊人。
像阿嬤。阿嬤早年勞作,傷到腰椎骨,成了病灶,時常要穿馬甲。她挑糞往返菜園耕植,獨力養大四個孩子,後來送養一個女兒,生活萬分辛苦。晚年她無所事事,睡得多,每次去看她,一定要用藥膏幫她推揉腰椎。阿嬤老了。其實還未老之前,很多很多年前,她對阿公已經是舊人。阿公丟下舊人,甚至丟下一個殘疾兒子,去擁抱新人時,阿嬤就真正變成一根彈簧,一直吃重再吃重。阿嬤愈老,皮膚皺得愈像鹹菜乾,沒有水分,也沒有彈性。時間從她身上吸取生命和豐美,同時鏽蝕了彈力,直到她再站不起來,爬不起來,而終於壞掉,完全回不來。
回不來,只能崩了。山崩土石流,一切去了了。明知無能為力,就每每送走一個生命,除了哭泣,還剩下喟嘆和想念。想念無止盡,但想念也會變淡,此後微微。想念阿嬤是這樣,想念貓也是。
貓多麼會跳,一躍就到桌上、櫃子上,似乎毫不費力。所謂腿力就是肌力,肌力好就是彈簧好,所以有彈簧腿之稱。貓跳上跳下,有時俯視人間,有時嬌蹭人腿,出世入世,游刃有餘,伸縮自如。貓生其實非常現實,看透現實是一種能力,可能也是一門哲學。十年,貓在現實中與人廝守,將愛進行到底。回望十載,時間很短,回憶很長很長。
現在屋外有四隻浪貓。浪貓十分警戒,伺候了七年,連摸一下也不給,像太皇太后,褻玩不得,只能奉養著。小龍(一隻青虎班貓)病了,吐舌頭,流大量口水,應該是口角炎。怎麼辦?不給摸,自然也不給捉,就算捉了去看病,高昂費用又負擔不起。只能加營養,餐餐高級罐頭,就算盡人事聽天命——誰說貓有九條命。
果然有九條命,九條連成一根彈簧,把無望變成希望,竟然漸漸好了。浪貓們事實上都有傷病紀錄,最後都自然康復。生命自己是神蹟,它有堅強韌性,有時超乎想像。這樣貓也給人上了一課,算是回報,沒有白食白喝。
像那年,2023,如果此生可以抹去一個年頭,但願是這年。這年,先生變了臉色,言詞刁酸。轉變之間形成落差,落差如瀑,產生能量。所有無形能量都換成一波波壓力,宛如北國陰雪,一夜盈尺成壘。好事者落井下石,愈是雪上加霜。本來就無前途,此刻更一路黑暗。
(怎麼想起童話,想起一根小火柴?)
誰都可觸犯,惟先生不可。龍顏難測易測,所有喜厭好惡,千人一目了然。走了算,每一天都想一萬遍。不走不走,但此情此境,淒涼逼迫如何承受?千斤十架負在身上,釘錘重重敲落,全身骨頭都彷彿脫了節。
崩了未崩,多少時候,道路走成懸橋。
心境動盪,夜與日裂斷,有眠無眠,杳然在日子中發生。幸好聲帶還在,有聲帶就能歌唱,真能歌唱?
聲帶在音符上盤轉顫動,八度翻飛,大調悲亢,小調淒切,或高低,或快慢,像有一根彈簧在跳動。引吭時,彈簧跟著延展;輕吟時,彈簧柔軟壓抑身段。也唱「一路蒙救主引領」,也唱「有時偶是青天,經常是有黑雲」。但凡大江東去,或是聲聲慢,都要用氣支持聲帶。
唱歌真是一份氣力活。有氣,才有力量把歌唱好。生活從來都是水深火熱;人活著要有個樣子,就靠一口氣。頂著這口氣,盡力把歌唱完,即或只是午夜歌唱甘甜,經常不發音韻。
回到書案上,讓文字自己說話。眼球直視電腦螢幕,高度近視加少許老花,視覺調節功能變慢變緩,終於對焦了,就是坐一整天。脊椎整療師再三叮囑,要常常站起來活動,也親自示範操作,這邊還是兩天打魚,三天曬網。月月腰肌勞損(動彈哼哼,近乎失魂),月月向醫師報到,怕將來就要馬甲上身,像阿嬤一樣。
阿嬤也像一隻貓,一天睡十幾小時,睡到後來腦筋遲頓,運轉不靈。同樣一句問答,來來回回七八遍。腦筋變老了,就感覺僵化。僵而易脆,脆而易折。沒有聽說腦筋折裂,只聽說腦筋秀逗,或是腦中風。其實都是不能做工,一步步走向朽壞。
阿嬤從不睡彈簧床,一生都睡木板床。木板不能伸縮,缺少起伏,就也缺乏戲劇性。她渴望起伏嗎?她會說夠起伏了嗎?說了可能叫人又哭又笑。誰不渴望起伏?青春肉體就是起伏,青春在床上是大風大浪也要衝去。遍地風流。什麼時候開始,夜夜只剩韓流(寒流)?
《請回答1988》真好看,暖了心,流了淚。想家,想爸媽,想台灣。想想這些年,先生身邊也是浪淘盡,多少人物。都說人生無常,世道艱難,有人就有心寒。這不是情傷,是行路難。不是錯錯錯,是莫莫莫。
當初是怎麼走上這條路?
先生如師尊,亦如公司董事長。(宗教領袖也有權術嗎?)跟隨先生,也跟隨耶穌,才知道智慧就是清潔。既這樣,怎麼愈來愈不清潔?起初多麼像嬰孩,像風中少年,皮膚光潔,眼神清澈,腰杆直挺,現在卻混濁了,懷疑自己,懷疑先生,懷疑神。
受苦受壓,是為了創造更佳彈性嗎?
心被鍛煉才能持久,一直維持常新嗎?
有時四圍乾渴,清涼何其難得;你杖要打到多沉重、苛刻,方有可喝?你火要燒到多高熱、通紅,方算試煉完全?你手須刺多深,須扎多痛,方能吸出豐滿甘甜?
一身彈簧還能負載多少,多久,多沉?
(To be or not to be?)
貓有九條命。
風浪中,是誰從加利利海上走來?「是我!」——一個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