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政武
記得那一年,我是在清明雨後抵達三義的,空氣中還懸著未散的水霧。木雕街的青石板被雨水沁成深褐色,某間作坊裡傳來篤篤的刨木聲,細碎的木屑從門縫飄出,竟與巷口那株油桐樹紛揚的白瓣混作一處。老匠人戴著玳瑁眼鏡,正將整塊香杉雕成鯉魚銜蓮的燭臺,木紋裡沉睡的松脂氣息與窗外飄來的桐花清香在晨光裡靜靜交纏。
沿著南庄溪往蓬萊村走時,潺潺水聲裡忽然摻進搗衣的節奏。溪畔石階上,幾位包頭帕的婦人正在漂洗藍染布,她們將絞纈過的布料浸入水流,靛藍的漣漪中便開出白色的油桐花紋。「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最年長的婦人撈起一匹正在氧化的布,「把油桐葉汁塗在不想染藍的地方,就像把春天留在布料上。」
午後在獅潭茶亭歇腳,炭爐上煨著的陶壺噗噗冒著熱氣。賣茶的老伯從錫罐舀出茶葉,竟有幾朵曬乾的桐花混在其中。「早年茶樹還沒長成時,我阿婆都摘油桐花苞焙茶。」他斟出的茶湯泛著蜜金色,蒸騰的熱氣裡浮動著山林的氣息。茶棚竹簾外,整座山谷正在飄落細雪般的花瓣,遠處聖衡宮的燕尾脊在花雨中若隱若現,恍如懸在雲端的蜃樓。
行至客家大院時日已西斜,九降風掠過庭前百年油桐,將雕花窗櫺上的光影搖碎成滿地跳銀。我撫過正廳門楣的「衍慶堂」匾額,指尖忽然觸到凹凸的刻紋——牡丹纏枝的浮雕間,竟藏著朵朵五瓣桐花。管家婆婆笑著說這是建造時的巧思:「客家人過番打拚,總要在新家園種油桐。花開時像落雪,提醒子孫莫忘原鄉的霜。」
暮色漸濃時,我站在龍騰斷橋的殘垣上。緋紅的晚霞浸染著磚拱,鐵軌縫隙間鑽出的油桐幼苗在風中輕顫。一列橘色莒光號從山腹隧道呼嘯而出,車窗反射的夕陽碎片與漫天飛花交織成金色的雨。當年因地震崩塌的橋樑,此刻卻被柔白的花瓣重新縫合,就像客家人總能用記憶的絲線,將離散的歲月織成新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