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穿越場景的衣裳

■度睿

她穿上媽媽的藍白圖案夾克,一邊整理母親留下的衣裳。並非帶著官階、軍階榮光的衣服,卻感覺卓絕千古,因是母親自己做的,且蠻時尚。奇怪的是她並不想脫下,都已經兩個多月,衣裳早就該洗了,但那是依戀,捨不得母親驟逝離去。她將夾克放在鼻子前,嘗試聞聞,其實衣服並沒特殊味道。不若一般描寫,孩子思念母親,抓住母親衣服一角,在遠方或已不再的母親形象,衣香鬢影,豁然跳出。

她望著拿出國大皮箱帶回的衣服,包括各類基本款,大衣、套裝、襯衫、夾克,特別是毛線背心。從前她直說體質寒性,一遇清冷秋冬馬上換成長袖,不穿背心的。直到這次細心試穿,驚訝母親厲害巧手,花紋圖案複雜難解,穿上後照著好看,她也捨不得拿去洗。披掛椅背上,看著看著,今生緣會,母親深刻鮮明的烈勁湧現。不禁讓人噙著淚,努力嗅出屬於母親飄揚的風采,每一件都是。

母親個性好強,她一向不敢違抗母命的。只要母親雙眼一瞪,大家便不敢逾矩。上了國一,某天值日生抬回當天的班級便當,她的竟然就不翼而飛。便當盒忽然不見了,她不僅中午沒飯吃,還哭得唏哩嘩啦。下午第一堂導師知道了,給她錢去買麵包吃,她不斷哭泣,直說回家媽媽會罵她。導師不解地說:「為什麼會罵妳,這不是妳的錯……」從小媽媽就是她崇拜的女神,她有一位厲害能幹的母親。那艱難舊時代,家家戶戶不少為母則強的母親,那是時代的共同記憶。

奇妙的是,她有些膽顫心驚走回家,媽媽並沒像往常她做錯事時罵她。母親雖有時有些霸道,她卻仍無比依戀。即使年輕時頂撞過母親,越老卻越珍惜從小熟悉的倫理階序。或者,她仍殘留在拉岡鏡像期的初始經驗——「被母親抱著的小孩,和母親的身體是分開的兩個獨立體,這種獨立和小孩子在初生時和母體合一的境況比較,是無比的創傷,也帶來最原始的痛苦。」她記得媽媽說她斷奶折磨母親好一陣子,最終母親聽從別人建議,抹上薑,但她仍然閉上眼睛,吵著要喝。人們總說家中四個手足裡,她最像母親。她在告別式滿堂眾人眼光中,跪趴地上良久,跟坐落花山之中的母親,深深不捨道別。思戀母親時,狂潮席捲,仍如同相伴母親一輩子的悠長毛線,被長線迴旋套圈,舊事纏繞,帶來苦楚。

她選定兩件毛料的衣服當睡衣,翻了身想起母親。長壽的母親陪伴她六十多年,思緒如大樓呼嘯冷冽冬風,從遙遠幼童期吹來。童年、青春期、成人期、相親不成、和舊識朋友結婚、出國、回國。每個階段,母親強力身影對她的生活選項,從最初的掌控,漸次慢慢釋手,而今卻天人相隔。思念情愫連結嗚咽迴轉風聲,死生相續,她不禁內觀所謂「靈魂」、「肉身」還有生命本質,那些「生死學」,她竟無法尋到精神安頓的原鄉。

直到第一次夢見母親,她才知道思考靈魂棲息、肉身腐朽等問題不易,不若在夢裡,真實撞擊。飄浮碎斷夢中,母親出現前方電視機旁,她驚喊家人:「看! 母親還好好活著。」母親輕輕抬起頭,卻只是無聲看看她,影像清晰深刻。忽地又從前面整個慢慢消失,她淚眼婆娑急著哭喊:「媽媽! 妳不要走……」

她驟醒後,發現那只是夢境,面頰燙熱的淚水無聲流下,思想自己是否得了所謂「創傷後遺症」?書上說「在診斷創傷後壓力症,會以患者在經歷創傷事件後出現的特異性症狀為基礎。」她遲遲不願洗滌母親留下的衣服,她總是穿上後,開始凝望、揣想、觸撫、感嘆、省思。母親這一生中晚年過的風光,最後一年多生命尾聲意外失智。她看過母親和印尼傭有些粗暴的言語對峙,再不若從前霸道神氣的母親,她究竟快樂嗎?她非常懊惱,她竟無從置喙。

時間飛快逝去,是個陽光燦爛日子,她將散落家裡穿過的母親衣服,書房椅背、床邊、客廳椅背、像一群失散四處的羊群,趕著一件一件集中,默默放進洗衣機。「轟~」洗衣機發出巨大的聲響,開始轉動。母親的百日做完,一張又一張化為灰燼的金紙,一層一層撥開母親過往流過的悲歡。

她很慶幸夢見母親,沒有託夢的母親,該是年老壽終,在彼岸天國一切安好。百日已過,她似乎經歷了自然合理的過渡,穿著母親衣裳帶來的愁緒,早已穿越場景,深深銘刻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