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畫/戴麗英
八月份有一趟先到漳州再往福鼎的行旅。漳州屬閩南,許多人熟悉;福鼎在福州的東北方,屬閩東,我是在2016年認識一位來台讀書的所謂3+1(三年在大陸、一年在台灣)的學生張常念才知道這個地方。他是福鼎人,帶著白茶,讓我認識「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的話。十年前他來台灣,約我有機會到世界白茶發源地--福鼎看看,十年了,茶已成藥、成寶,人終於去到福鼎。
一、大姥山:不炒不揉任其自然
我去的時候不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季節,但還真的是(一直是)三面環山、一面朝向東海的地理。主山,眼睛看的字是「太姥山」,耳朵聽的是「太母山」,手機一查,「姥」真的有「母」的音,在福鼎,寫的是「太姥山」發音為「太母山」,瞻望的是「太姥娘娘」口中尊稱的是「太(ㄇㄨˇ)娘娘」。一切都是新奇的經驗。
常念有兩輛電動車,不論開哪一輛,他跟我們講話都說普通話,暢通無礙,但是一接手機,我們一個字也聽不懂,明明講話的對象是他姊姊,正在交待剛剛跟我們溝通確認的事。福建境內,一個與生俱來說閩南語的人聽不懂閩東地區的福鼎話!我們是搭高鐵「和諧號」一等座到福鼎的,中間經過「連江」站,我有想起馬祖詩人謝昭華、劉枝蓮,那時連江站上空飄著或成朵、或成瓣的白雲,我在想,這些白雲會飄到馬祖上空探視謝昭華、劉枝蓮嗎?說相同的連江話?「遊玩」也說「ㄎㄚ ㄌㄧㄡˋ」?
回程時,他開他的電動車一路送我們到福州長樂機場,中間在寧德進入市區、百貨公司,喝了星巴克咖啡,還買了幾樣水果,其中一樣我不識,他說是「黃姑娘」、「姑娘果」,有酸甜加蜜的滋味,我拍了照片,抵達機場時還秀給同機的花藝專家看,花藝師說,她叫苦蘵(Physalis angulata),一般稱為黃莓果或燈籠草、燈籠果,台灣通常野生,逐漸消失中。我也上網查了第一次認識的字「苦蘵」,橙黃色的漿果藏在果萼裡,那模樣像極了燈籠,所以就有了掛金燈、博仔草、燈籠果、燈籠酸醬、炮仔燈、天泡子、天泡草的別稱,這其中有許多是台語發音,生物學乃博物之學,在台灣生活了七、八十年,還真沒聽聞。
陸羽《茶經》上說:「永嘉縣東三百里有白茶山。」應該是現在我來的地方,鬚眉白的時候才來,符應白茶的白、壽眉的眉。所以發現白茶的工藝可能是最初人類面對茶的方式,存留至今而微修少變,「不炒不揉,自然萎凋」,發酵、任其自然,醇化、任其自然,三年、五載,成藥成寶都隨他「法自然」「任自然」而無害。
太姥山的太姥娘娘少女時是採藍草的藍姑(傳說裡是帝堯的母親),以曬過的綠雪芽泡成湯,治癒了當地兒童的皮膚紅疹、癢痛。天下白茶從此確立了是茶、是藥、是寶三好一體的美好。
春天在每一片芽葉上以行草落款
從堯舜,到你我
同樣看著葉子在水裡舒展
二、凍頂山:微醺至今
永嘉縣東三百里有白茶山。白茶山再東三百公里有台灣,有雲,有陽光,有茶。有人閱讀茶經,有人思考白茶與青茶。
陸羽《茶經.三之造》裡,簡單記錄了採茶、造茶的要訣:「茶之芽者,發於藂(叢)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選其中枝穎拔者採焉。其日有雨不採,晴有雲不採。晴,採之,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乾矣。」製茶的步驟繁多,蒸、搗、拍、焙,各有詳略,走水、渥堆,各有工藝,後人以發酵(氧化)的程度形成茶湯顏色深淺予以區辨,而有「六大茶系」或「六色茶類」的說法,綠茶(不發酵)、黃茶(微發酵)、白茶(輕發酵)、青茶(中發酵)、紅茶(重發酵)、黑茶(全發酵),讓茶有了七彩之美。
每年十月,南投舉辦世界茶博會,就在宜人宜居的中興新村,今年又有新創舉,就在茶博會附近的虎山,重修了文學步道,可以讓參觀熱鬧市集的人,或者屈坐在茶席邊的朋友,也有伸伸虎腰、探探虎頭、擺擺虎尾的空間。
我想起傳統茶葉的形狀,根據茶書的記載,有變有換,也有長期延循舊規矩的,譬如普洱茶的團餅似乎沒什麼改變,絲路、茶馬古道,一趟路運送不易,綑紮結實的緊壓茶茯磚、黑磚、花磚、千兩茶,從唐朝以降,一直維繫這種封茶方式。至乎宋代,焚香、插花、掛畫、喝茶,文而典雅的生活習性,則將茶研為細末,沖激為花,傳至日本,末茶加上了提手旁,「抹茶」成道,客家人帶來台灣,換了提手旁,「客家擂茶」(Hakka Lei Cha)也成了飲食文化的另類代表,客家人節儉的呈現(茶與炒香的各類穀物、堅果、種子,搗碎,沖泡,成為副食)。明朝的朱元璋,來自鄉野,喝一泡茶還要這麼繁雜,他沒耐心了,直接以「葉茶」改變文人的沖泡習慣。餅茶、末茶、葉茶,明清以後相沿成習,交錯而行,喝茶就有了春天的繽紛,也有了禪家的風清月明。
我仔細觀察南投製茶的朋友,他們不是單純接受朱元璋的建議,也不像白茶那樣讓茶葉自然成型,他們戀愛般,溫柔對待每一片茶葉,輕輕的揉,微微的捏,微捲曲,微球形,每一罐烏龍茶打開以後,都可以欣賞那微雕的藝術成品,如果願意,還可以用透明的杯子看那生命的舒展。
分類在中發酵的青茶--台灣的烏龍茶,不知道你是否也發現了在茶葉歷史發展中這細膩的改變與特質?我以〈南投製茶人〉寫出這微細,或有讓人微醺之時。
不是唐茶壓實的團餅
非宋代研細的末
也異乎明朝舒展平坦那一葉
微捲曲,微球形
空運,準備潤澤世界的唇
微雲的天,微凍的岩頂
惟凝神 揉之捻之
微發酵,微焙火
海行,地球微醺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