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制於種種因素,兩岸青年詩人並未有系統性的交流,對彼此的作品多半非常陌生,僅有少數如帕麗夏(吳丹鴻,1990-)為台灣的詩壇所認識。
同樣出生於1990年的付煒,儘管並未求學或居住於台灣,但他的筆跡卻跨越海峽留下了痕跡。其詩作結集《世界的近郊》在第七屆周夢蝶詩獎,從將近兩百本投稿當中脫穎,成為入圍決審的24件之一;散見於台灣《中華日報》、《創世紀詩雜誌》、《葡萄園詩刊》等報章詩刊的作品,也在網路社群受到關注。當同代的台灣詩人著力於自我抒情、落筆於社會議題時,付煒筆下沉穩的知性思索,反而成為了一種特立獨行的標誌。
作為付煒的第一本詩集,《世界的近郊》並未分輯,全書以超過一百首的詩作全面展現出詩人的功力。以〈感懷〉為例,這類陳舊且抽象的題目,在其筆下宛如重重的機關,提供了讀者一種新的開啟方式:
樓頂上的光堆集多日,我並未
等來清掃的人,它們漸漸溢出
漸漸浸洗了我的城市。
我看見可疑的鳥穿過大街
羽翅上站立著整個黑夜
枝條因此彎折在風景裡
我讀著剛剛被沖毀的天空
那裡的寂靜宛若一場苦役
所有的光都聳峙起來,風
也無法吹散。可惜那時
我迷戀著事物的可能性
在目光的踉蹌裡,我說出了
我愛過的那些時辰,也許
它們比我更接近此刻的春天
全詩處處暗藏玄機:刻意將「風」連結本就無法吹散與堆積的「光」、以「寂靜」連結「苦役」而創造出時間感。又,將黑鳥的翅膀寫為「羽翅上站立著整個黑夜」,在其上更進一步延展,從顏色到重量層層堆疊,詩人的手藝發揮得淋漓盡致。最精彩之處,莫過於全詩最後才點出的時序「春天」──按直覺來理解,春天理當是曖昧、躁動且富含生機的,但這首詩所呈現的春天卻是一種蕭條、冷靜、歷劫歸來的光景。仔細想想,何嘗不是如此?因為「讀」到災難有所感懷而下筆「寫」,此刻的詩人正是萬事萬物循環的見證者。
〈感懷〉和〈長相憶〉、〈夜雨寄北〉、〈闊別〉等舊題在付煒的筆下,總能在抒情之外延伸出思辨性,寫出令人驚奇的新意。以〈黃河古渡〉來論,從風景望去對岸的「平原柔軟」,竟然能夠下接「如周末約會前熨好的襯衫」。如此接近意識流的方式,詩人別出心裁地連結自然與人文、古典與當代,同時對整個世界進行方方面面的體察,一切的行動彷彿全部為了善待這些文字。
收錄於《世界的近郊》的詩作,大多為保持在二十行之內,展現出付煒對此一篇幅的精工。從微小的事物起興,無論是冰塊的溶化、巨型超商裡的熱帶魚、作為器官的椅子……種種不流於抽象的物件,帶領著讀者重返詩人獨特的眼界。在物件背後,付煒擅長以地景人文起興,觸及台北、台南、花蓮在內的相關詩作讓身處台灣的我倍感親切,同時無比安心與踏實。這種感受,不單單因為內容的真摯,更緣於詩人對形式的敏銳意識:靈活的迴行有效地成為了推進詩作的動力,搭配適得其所的語氣調控,持續挑動讀者的感知。此外,文言筆法的加入、中外典故的互文,讓他的詩作蘊藏了深厚的文學傳統,進一步使其蒐羅的萬物得以被運用得當。
在《世界的近郊》,我們可以看到一位沉穩且善感的詩人,如何在涉世之後回返自身,進而從個體的心志推演至時代的共相。這樣的過程,也表現在他對AI的看法。參觀台灣文學館的展覽之後,付煒寫下了〈河流的歌〉:
在一個名為「詩意在遊戲裡」的裝置
我分別輸入「名詞」「形容詞」
「身體的某個部位」等……
選擇楊牧的詩風,最終出來了
一首《河流的歌》
這首詩說實話並不好,像一個
雜亂的房間,甚至讓人
沒有整理的欲望。我由此
想到了很多AI的寫作,它們
皆是如此,看似掌握了才華的訣竅
卻不知道,才華在詩歌裡
其實是最低端的東西,就像河流
令人詫異的不是水,而是奔流之時
河床上那些卵石的沉默
觀察家的博覽加上思想家的自省,付煒詩中表露的論點並非空談,而是有血有肉的文學觀。值得注意的是,語言世界頻繁地、後設地成為了其詩重要的主題,無論是將冰塊視為「白色的詞」、表示「漢語就是別處」、尋找「一個詩句終結的方式」,眾多詩作當中都可以見到詩人對創作的根本思考。
整本詩集有諸多詩作因為如此,而可以被置於「論詩詩」的範疇進行討論,〈字磚〉就是其一。在這首詩中,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
我曾在技藝的房間裡來回踱步
我感到有人在驅趕我
每塊字磚都在鬆動,預示著
一首詩的坍塌。我快速走出了房間
月光天鵝般浮現,語言自然地
流淌在草地上,我撿起它
卻兩手空空,我看到的
只有我掌心裡永恆的紋路
面對創作過程中的困境,詩人在「技藝」的房間能夠做些什麼?詩人意識到對語言或靈感的追求近乎徒勞時,能夠把握的僅有「掌心裡永恆的紋路」,這帶來了深刻的思考:語言並非永恆,但生命經驗卻不可磨滅。
同樣可以從語言世界的角度來閱讀,〈事件〉也非常有趣,展現出了既在場卻又疏離的矛盾情境:
樂園裡的孩子新鮮如一杯冰水
他們頭頂的冬天,昏厥在
聲音的瀑布裡,只有我
在不遠處的長椅上,目睹了
這個事件。當夜晚給每扇窗
斟上睡眠,目光便一下子
鑿出了空曠,世界彷彿只裝滿了
落葉,覆蓋在謊言鍍亮的屋頂
我目擊了這一事件,我又成了
例外,我永遠無法成為事件本身
這的確是個問題。生活美好
但不可愛,我在風景裡
燃燒著自己那天真的靜謐
從「冰水」、「冬天」、「瀑布」等意象群的同質,到「生活美好∕但不可愛」的悖論修辭,詩人自覺始終無法融入、參與觀察到的事件之中。在卞之琳斷章式的層層結構之下,也許唯有清楚意識到自身的限制與可能,才得以持續書寫、持續燃燒。
全詩最後的「天真」,暗示了詩人對「靜謐」的執著與自謙。但我總認為:相較於大鳴大放的寫作者,具有靜謐本領之人絕不只是天真而已,如同前述之「卵石的沉默」,才真正地難能可貴。在《世界的近郊》,付煒透過他的才情和火眼金睛,收納並包容了所有美好和不美好、可愛和不可愛,從而讓讀者知曉周遭的一切,感受到世界的敞亮和不和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