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之外 弦上的顫音

文/林佳樺 畫/胡采炘


媽媽的音樂圓夢計畫始於退休後。某個尋常傍晚,她從救國團才藝班回來,掩不住滿臉的得意,從黑色大型盒匣鄭重地請出一位「新成員」——花梨木材質的二胡,六角柱形的琴筒上蒙了一層格紋仿蛇皮,修長琴桿上、兩根銀弦靜默著,彷彿沉睡許久,只等一隻手來喚醒。

媽媽隨意拉了幾下,刺耳、走音,但她眼裡的光是身為女兒的我所罕見的。前幾次她閃著燦燦眼神是五十歲那一年公職生涯升遷、及抱著她的長外孫女——我家姊弟只有我結婚。

自此,我家成了「噪音」實驗場。媽媽練琴時極具儀式感——每晚飯後,她正襟危坐在二樓主臥室,虔誠地將琴筒安放在大腿,左手虎口扶琴桿,右手持筷般操弓,姿勢僵硬得彷彿她的身體是琴身,裝著緊繃的弦。

〈傾城之戀〉裡白流蘇的故事在悲涼的胡琴聲下拉開帷幕:「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藉著音聲訴說女主角過往婚姻不順,遭家人白眼的悲涼。我聽過歌手林志炫有首歌〈煙花易冷〉,以二胡伴奏,每個琴音的末尾如牽著無法斷絕的絲線。我期待媽媽的琴音也有如此風情,然而我錯估了自己耳膜的耐受度,臥室傳出的弦音不論高低,聽起來尖銳,在耳膜上刮著粗硬的石子。

全家從最初的鼓勵,到後來強顏歡笑,最後是一聽聞琴聲便戴上耳機聽音樂或看電視。我爸坐在一樓客廳沙發,眉頭緊鎖盯著電視,把新聞記者的聲音開到最大。媽媽完全沉浸在她自己與兩根弦的角力之中,那份虔誠的笨拙,讓我有些想笑,但又佩服。

大半年來,媽媽經常談起學二胡的術語,如持琴、握弓、運弓,或什麼打音、滑音、顫音。我的工作在台北,無法確切得知她的學琴進度。過了好一陣子,聽媽媽談起練習的基礎曲子〈小燕子〉中有段旋律不好掌握,話筒裡的聲音聽來似乎有些沮喪。我不懂二胡,只能說著加油、加油。

她學琴一年多,初二我回娘家,晚飯結束,大家鼓譟媽媽來一段演奏,她沉著穩健地拉著弓,往日的殺伐之音變得溫婉,即使有許多我們外行都聽出來的走調,但二胡的音聲如同書上寫的是「一絲線縷」,從銀弦及仿蛇皮琴筒的震顫中甦醒,在客廳裡緩行。大家起鬨我女兒吹著小學必教的直笛一起合奏,全家沉浸在音樂風的年節裡。那年過年寒流來襲,室內開著暖氣,全家坐在沙發聽著二胡的線條好柔和。

這和諧的樂章並未持續太久。幾個月後,我回鄉探望雙親時,媽媽常以「吃過了、要記譜」為由,不與全家共進晚餐(我多半當天來回),我只當她是練琴入了魔。有一次我無意中看見她在廚房盛飯,那隻平日穩健的手,竟像風中枯葉般不受控制地顫抖,白米飯簌簌撒了一桌。

爸媽這時才鬆口,已多次就醫,病名是原發性顫抖症,手抖的情況不可逆。我自責對媽媽太疏於照顧,竟然沒發現幾個月以來我與雙親通電話及回鄉探親時,她的話變少了,我關注自己的事業及家庭時,那把二胡被媽媽收進了琴盒。我忽然想起幾週前,我女兒曾撒嬌地抱著我媽要求:「再拉一次嘛。」媽媽笑笑說:「改天吧。」

「改天」成了一個永不兌現的承諾。又隔了一陣子,某天媽媽叫我用柔軟乾絨布仔細擦拭二胡琴桿與琴身,她要上網拍賣。我默默擦去琴身的灰,也想除去媽媽生活中的塵埃。琴弦寂寂,我還以為聽到了幾不可聞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