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沙丁魚罐頭裡的烏托邦

■徐珮芬

在斯卡加斯特倫的風中步行,道路另一端迎來一個動作緩慢的影子,上半身輪廓依稀可分辨出是人形,下半身形狀卻像某種艾爾登法環 Elden Ring 裡會出現的奇獸。我倒抽一口氣,瞇起眼睛又睜大眼睛,在十月的冰島北部,晚上七點沒有路燈,什麼都看不清楚。

直到距離真的非常近的時候才搞懂:啊,原來是個推嬰兒車又攬著大型購物袋的母親。我們就著夜色勉強交換笑容:「我剛剛有點害怕。」

「我也是。」她指向掛在我背包上的攝影腳架:「看上去像槍。」

根據2021年的官方資料,斯卡加斯特倫的人口密度是一平方公里 9.5個人。原本為數不多的餐廳,一進入觀光淡季便全數拉下鐵門,鎮上唯一可以吃東西的地方,只剩下一天營業六小時的加油站附設餐廳。

不知為何我無法不想起永和。我從來不曾如此頻繁地想起永和──即便身處其中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過。

從我在永和居住的地方,只需要拐過兩個紅綠燈,就能抵達我最常去消磨時間的咖啡店。即便已經在距離捷運站走路超過十五分鐘的位置,擁有三層樓的店面仍能擠得水洩不通。過了早上十點,店裡會剩下的空位,都是冷氣出風口直吹腦門的那種。坐在用平板看股票的老年人和埋頭苦讀的高中生間打字,經常讓我產生一種彼此是親密戰友的錯誤情感:啊,我們都在人生的跑道上各自徒勞呢……

在斯卡加斯特倫,所有的駐村藝術家都得自己準備三餐──假如不把只賣美式咖啡和微波薯條的加油站餐廳列為選項的話。在共享的廚房裡,藝術家們難免互相抱怨煮飯有多傷神:「我聽說在越南外食也是方便又便宜,對嗎?」擠在我旁邊切洋蔥的柏林畫家瓦倫蒂娜突然開了口。一片奇異的沉默後,我才意識到她剛剛那句話是在問我。乖順地把刀叉盤子放進洗碗機後,我回到臥房,傳訊息給人在永和的作家朋友,問對方宵夜吃了什麼?

樂華夜市的紅花鹹水雞。哦,位在夜市入口處旁邊紅底白字招牌那間。我想了一下。那……你幫我多點一份雞心?還要加花椰菜。我說。

在永和住了五六年,去逛樂華夜市的次數並不真的算多,因為那裡實在太擠了。總是拎著大袋地瓜球、一手拿著超大杯紅茶,邊咀嚼邊嗚咽:抱歉、借過、不好意思、謝謝……也不止一次在夜市裡目睹因推擠而起口角的場景,和其他湊熱鬧的陌生人並肩啃雞爪凍,一邊舉起手機錄影。總在那樣的瞬間,我又產生相親相愛的感覺。

永和。Peace forever。約翰‧藍儂應該要來永和唱歌,如果他還活著的時候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地名──瓦倫蒂娜問我在傻笑什麼?我說沒事,想起家不等於想家。剛到駐村地的頭幾天曾舉辦一場Artist Talk,規定每個藝術家都得上台介紹自己至少十分鐘。太久沒有說英語的我,在滿頭大汗、結結巴巴解釋完在冰島的兩個月我有哪些雄心壯志後,一個來自澳洲的攝影師舉手發問:那麼你在自己的家鄉時,是如何在寫作與生活間找到平衡的?

啊。你問我嗎?我好不容易鬆開的眉頭又皺起來。因、因為我住在一個十分擁擠的……地區?我的一天通常是這樣過的:一早起去咖啡廳搶位置工作,寫到肚子餓的時候,過個街去便當店排隊盛飯盛菜;下午寫累了去健身房排隊等器材;晚上混在從台北市幅射散出的巨型人流中假裝自己也是個體面的社畜,走過一條又一條街,回到租來的房子(牆壁如此之薄,以至於我感覺自己其實和那些鮮少打照面的鄰居是真正意義上的家人)……各種亂七八糟、毫無條理的念頭在腦海中快速跑過一輪,又發現這些根本不是他們想聽的答案。

但是我想說。在那個當下,我真的好想告訴他們:我來自一個擠到你沒有辦法想像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