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累世的茶緣

文/蕭蕭 畫/簡昌達

 


我跟阿嬤喝茶,並沒有喝到地老天荒

我跟阿嬤喝茶,並沒有喝到地老天荒。

清朝人阿嬤,出生在光緒十一年(西元一八八五年),農曆十月,女性纏足的最後一代。因為纏足,崇尚陽剛文化的殖民者來了以後,她應該謹小慎微,避開了與日本警察(被殖民的時代避之如蛇蠍的「大人」)直面相對、正面衝突的任何可能,但煮食、炊粿、做豆腐,甚至於緊閉門窗私釀米酒,她樣樣能,指揮家人一起動手。「行灶腳」,我小時候就這樣實實在在進出廚房,不是「親像」行灶腳。雖然被歸類為讀書人,但從來不是遠庖廚的君子。也就因為這樣進進出出廚房,我見識著阿嬤不輸天足者的伶俐速度,不受壓抑的母性能量。

——她只是纏足,不下水田而已。

或許因為我是長孫,從有記憶以來,幾乎都跟阿嬤睡在紅眠床。家屋最東邊的那一間房,最後吹熄的那一盞燈,伴隨著一聲聲「憨孫耶,好去睏啊」的呼喚。那是上個世紀,台灣稻鄉,小小客廳還沒有成為工廠,六、七十歲的人都在七、八點就響起鼾聲的村落。

阿嬤會將收拾好的稻埕茶椅上那壺最凡常、淡而無味的茶,放在我座位旁,陪我在章回小說裡留連。

這樣的稻埕茶會,這樣的一壺茶,其實只陪我到高二上學期的那個冬天,我被訓導處的一通電話叫回三合院。

家裡的茶壺在,泡茶的習慣在,只是我一提起茶壺,一碰到茶甌,就流淚。

到朋友家,聞到茶香,想著:要是阿嬤在,我會泡這樣香的茶給阿嬤喝。想著想著,又流淚了。

「要是阿嬤能喝到這麼好喝的茶……」想著想著,我的眼眶就潤濕了!

二十世紀的六0年代,我是想著愛喝茶的阿嬤而不能喝茶。

阿嬤會聞著茶香回來嗎?

阿嬤會聞著茶香回來嗎?像林清玄《紫色菩提》(1989)書中〈三生石上舊精魂〉的黃庭堅,沿著芹菜麵的香氣,找到自己的前世。

想像著,天色微寒,河邊的白色蘆葦微風吹拂,簌簌作響。

髮色硯墨一般黑的黃庭堅正從午夢中醒來,行走在夢中似曾相識又陌生的村莊小徑。遠山如黛如眉,腳邊泥濘夾著青黃的雜草,多像是一半清苦,一半回甘的人間滋味。

他在一間草舍前歇腳,聞著了夢中熟悉的芹菜麵味道,就從這裡飄出,他瞥見桌上那碗麵——湯清淡而有熱氣,麵微黃而純樸,飄浮著一小片一小片碧綠的芹菜莖,不見油漬,沒有醬色,卻散發一股淡淡的草香,就像露晞後剛採的明前嫩芽。

黃庭堅向主人說:「此麵淡清,卻有詩意。」

婦人只淡淡一笑:「二十六年了,我在這一天,以這樣的一碗芹菜麵,想念我的女兒。」

二十六歲的黃庭堅驚覺,這一天,就這六月的一天,他自己的生辰。他記得這碗麵的清香,在這兩天午寐的夢裡,在平日用餐的習性中,他心裡想著「芹味清苦,似吾心志。」他想著,這女兒會是他的前世嗎?這老婦會是他前世的母親嗎?他心裡似乎看見了這一碗暖湯的光,不為他照路,卻為他照心,照見前世的親情,二十六年始終如一的芹菜麵香供養遠去的親人。

婦人又說:「她說她會回來看我的。」

婦人領著黃庭堅進到書房,指著書櫃,這是她平日讀的經典,寫的文稿,只是不知道鑰匙在哪兒。依稀髣髴間,那一碗暖湯的光,照亮了記憶的縫隙,黃庭堅居然探到了鑰匙,這一世所寫的詩文,竟然前世早已撰就,或者說,兩世累積的讀書功力才有黃庭堅這一世的精采!袁枚似乎傾向後一種雙世功力的疊加效果:「書到今生讀已遲」。

我們如何遇見自己三生石上,那久違的舊精魂?

後來黃庭堅在府衙後園建亭「滴翠軒」,塑有石像,自贊曰:「似僧有髮,似俗脫塵。作夢中夢,悟身外身。」髣髴為自己遇見舊精魂,留下依稀可證的線索。我會找到那樣的茶香,讓阿嬤進入夢中夢嗎?

或者,我們竟像張藝謀《印象大紅袍》所說:一杯好茶,要等四百九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