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酷殺呀」

文/吳守鋼 畫/柯適中


(一)

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是很有意思的群體,一天要用兩次澡盆。

晚上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進浴室。與其說是洗,不如說是泡。慢慢浸在溫水裡,刷去一天的勞累,所以也稱泡澡。

早上,出門前,睡眼還惺忪的呢,就已衝進浴室來一把了。這澡才是真正,絕對必不可少。若不澡,寧願不外出。

奇怪不?不奇怪。高峰時的公車、電車、地鐵裡人與人最親密緊貼。雖然素不相識,僅抬頭一面,或許回頭再也無緣。身貼著身,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在眼裡、感覺裡。尤其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味:頭髮上,衣服上,臉上,皮膚上都會噴向你。此時,稍有不慎,就是說稍微散出一點異味,比如還沒醉醒的酒味、韭菜味、大蒜味、泡菜味,嚇不跑對方,親密緊貼使互相無處可逃,但是,對方可以用眼神、表情讓你不得不避開。

有鑑於此,入浴是起床後的頭等大事。

但這並不妨礙飯桌上的異味,正相反。

晨浴後的飯桌上,擺放著一碟酸腐難聞的納豆沒人會反感。連俺剛三歲的外孫女也會吃得嘖嘖作聲,還會幫你在那臭味熏人黏乎乎的發黴黃豆上拌上芥末,倒上調味汁。吃納豆時,外孫女心情特好,但待會兒就不一定了,因為是去討厭的幼兒園的時間了。

島國人喜食納豆,不亞於法國人熱捧奶酪,或中原人的臭豆腐。一見到有不吃納豆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島國人瞬間會變成熱心有加的推銷員,上前來奉勸對方:好吃哦,健康、實惠。

但是,不瞞您說,俺曾挑戰過三次,均以失敗而告終。

(二)

個人得失暫且放一邊。

最近,俺挑戰了另一個異味食物。當時覺得輸得焦頭爛額,過後想,應該有扳成平局,或是反敗為勝的幾率。

為啥?答:雖臭不可耐,鮮得也夠標準。

這異味食物叫,漢譯「臭魚乾」。從材料和氣味來說漢譯十足為實譯,但音譯「酷殺呀」、「苦煞爺」才算傳神。因其臭難耐、熏天,真可稱為臭的大本營。

話說有個好友每次見面總會帶點各地名產珍味讓俺嘗,都不錯。這次帶來的是很合清酒的「酷殺呀」。從包裡拿出小瓶裝的「酷殺呀」後,好友就去上廁所了。

俺喝著清酒,順手把瓶打開,是魚乾。挑出一小塊塞進嘴裡,嚼了一下覺得鮮美可口。不過,隨之而來的一股刺鼻味,差點兒沒讓俺把吃下去的再吐出個乾淨來。

實話實說,魚肉不錯,都是花工夫從乾魚身上一片一片撕下來的,肉也緊,放進嘴裡有嚼勁,就是……

臭。

臭有多種類型。

梁實秋老先生說到鍾愛的、一天不吃就打擺子的豆汁兒,確實讓人流口水。其實那餿味和酸臭,只有正宗的老北京才知箇中三昧。

小時候,四鄰門口都備著一個放臭滷的大缸,就好像如今都把穿髒的衣服扔進去的洗衣機,裡面盡醃著莧菜梗、冬瓜、臭豆腐乾、臭鹹菜等。時間一長,即使在小巷最裡頭,站在巷口就得摀住鼻子。臭之外,醃製品上還長出長長的黴毛。家家儲存,戶戶不避。

卻說,酷殺呀的臭屬哪一類呢?

就如腳下踩碎的新鮮銀杏果。杏果炒了吃很香,而剛從樹上掉下來,又不巧被過路人踩了之後,散發的那臭味除了皺眉,還得皺眉;或者,當年上海肇家?那一帶無數臭水溝裡冒出來的異味,經過那路段總要先緊緊摀住鼻子,否則一整天都神情恍惚。

啊呀。

(三)

甭問如此珍味怎麼會流傳於世,嚐過的人都會勸至今還沒嚐的一定不忘嚐嚐。

對,臭與鹽有關,正如樂山大佛與錢有緣一樣。

樂山大佛花了近百年,投資也無數,並非說明中原人有篤實信仰,而是出自無奈。因為要把賺錢的岩鹽從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三江激流匯集地運往別處變成白花花的銀子。但是,運鹽船走到這裡就會底朝天。所以,不花點功夫削山填平,讓激流的水道變緩,船能安穩通過,怎麼計算GDP?唐朝很在乎鹽的稅收在國民生產總值上的比例。

鹽!無鹽也成不了「酷殺呀」。

酷殺呀是東京附近伊豆諸島(尤其是新島)的特產。

那一帶有別處沒有的鰺魚、飛魚之類的鮮魚,也盛產海鹽。但是,江戶幕府對鹽的專賣管制不比桑弘羊手軟,連靠海吃海的漁民都輕易吃不到鹽,更何況要醃魚?

無奈,漁民只得把鮮魚剖開洗淨,浸在海水裡發酵防腐,然後曬乾食用。而在長年反覆使用的鹽滷裡浸過的食物可儲存、可抗菌。

這方法一直沿用至今,不過……不過,其臭賽過陰溝洞。

(四)

有生活氣息的地方,就會有生活的印痕,臭就是印痕之一。於是,便有了法國奶酪,韓國泡菜,還有外人不知、觀光客不碰的「酷殺呀」。

就如言情小說裡情人之間常會用最惡毒的詞彙稱呼對方,比如死鬼,你個死相之類,其實「道是無情卻有情」。

一句話,臭,可厭也可愛,套用宋人林洪寫的《山家清供》裡的那句妙語便是:人間有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