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海
你不喜歡逛老街。
你知道那曲折的巷道總是狹仄擁擠,建物也大抵翻修新穎,與通衢大道的屋樓店面實質並無不同。若碩果僅存幾棟古式建築,也都是拉皮改造擦脂抹粉後的仿品。假日,人們摩肩擦踵地在綿延數百公尺的攤位間湧動,人潮併著錢潮,百年老街,卻是百年未有的盛況。老街,逛的是創意市集,不好說掛羊頭賣狗肉 只喧囂得讓人尷尬。
可這回你佇立在老古石疊砌的城門邊,就著黯淡的街燈難得耐心地逐字讀起解說牌。
「兌悅門」以磚石構築,石多取自海中珊瑚礁,俗謂老古石,故又稱老古石城,或以外城別名而稱甕城,昔日城內有街,亦名老古石街…」
黃昏以來,雨絲若有似無,溼濡而消暑,你輕撫自老古石壁竄根攀生、包覆緋紅磚牆的蔥籠老榕,幾經整修,那龍蟠虯結的模樣,只剩幾分聲勢虛張,與甕城孱弱地緊貼依附。你不懂城門的題字──兌悅。
兌,正西,沼澤。民宿主人說:「百年前,城外是沼、是海,五里直通安平。」主人興起,聊起前清時期府城郊商受挫於安平洋商的貿易窘境,為挽頹勢,乃藉甕城彎弓之勢,開老古石街筆直為箭,那高人指導的風水,想的是飛箭過海敗壞洋商運勢。結果呢?你問。
終究徒勞哪。洋人生意依然風火,幾年間,洋人商行陸續進駐老古石街來,折騰開街倒像為人作嫁衣裳了。
說的是甕城邊的木造洋樓,昔日英商洋行,改建成齋堂後外觀如舊,不似一般佛堂。你幡然醒悟,笑了。
主人卻以為你笑的是城門寒酸,又說起城頭白虎夜巡的往事。自古白虎鎮守兌悅門,多年前有拆城擴路之議,哪知夜半時分,銀光月下白虎吊睛踞蹲牆頭,街坊目睹者眾,口耳相傳,就再不敢有拆城之念。甕城、老街是這麼保留下來的,主人信誓旦旦,絕無虛妄。
暮色漸深,你盤桓在古城老街,儼然穿越在神鬼混雜的遠古年代。
你踩著民宿借來的木屐 循著法鼓擊響的低聲吟哦而來,可找到街角的廟庭,操練小法鼓的又都散了。你仰視這窄巷宮廟的翹脊燕尾、朱紅飛簷,為那壓抑的靜默悵然,卻又聽來遠處深巷笛聲悠揚,你不明所以,只尋著笛音而去。
在瀰漫老檜、古樟與咖啡香的濕潤空氣中,你穿過傳統老宅、新潮小店、歐風民宿,漫步在後街深巷,巷後小弄、弄後矮牆、牆後逼身的隙縫,猛然知覺這老街區是迷宮、是史跡縮影,延續數百年的府城餘韻,笛音依舊。
你尋著那數間廢棄的日式板屋,簷下水滴成韻,你探頭幽深處,便似置身夢枕獏筆下平安時代的京都,板屋裡的源博雅正吹起感動鬼魅的淒美笛曲,而烏帽狩衣的安倍晴明也撐上紙傘,自遠方小徑飄然而來。
你亂入這遊客稀少的街區,沒想就融入這恍然如夢的意境。
聯境老廟、洋商郊舖、平民板屋、咖啡民宿、文青書店,乃至拔地而起的新式公寓,歲月悠悠,卻都以優雅的姿態定格,收攏在這老古石磨亮的甕城下。於是,你知道,城門「兌悅」──說的是兌方一隅,心境悠哉就處處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