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閱讀與繁花的苗圃〈上〉∣∣採訪少年小說推手許建崑教授

■紀小樣

一棵隱形的大樹

海葵颱風的巨眼剛瞪視過南臺灣,一陣大雨也來翻過了大肚山——從東海別墅穿越一千五百株香思樹,腳蹄踢踢躂躂跑到文理大道最上面「梅可望校長」題字的圖書館。

除了我沒見過、號稱有十萬棵樹的中央大學之外,東海大學是我所知道的臺灣所有大學中沒有「農學院、森林系」,但校園裡面卻有「森林」的大學;筆者今天要來採訪福爾摩沙兒童文學界喜歡隱形的一棵大樹:許建崑教授。

許建崑老師出生於台北永樂市場附近。我想:他誕生的那夜,或許哭聲太大聲,影響了大龍峒孔子的睡眠,至聖先師隨口一問旁邊的孫子孔伋:「那、那是誰家的孩子啊?怎可放任不管!」我想,一定是述聖孔伋陪著孔丘徹夜走出「萬仞宮牆」漫步過大稻埕、霞海城隍廟……他們去探望撫摸過許教授的頭,要不然,他這輩子哪來那麼多跟書的不解之緣。

 

小樹的磨難

1947年,許教授的父親在福建安溪為逃被「抓兵」的命運,從泉州渡海來臺,投靠當警察的哥哥,想不到兩個禮拜後,「二二八事件」爆發,類似臺民認為「半山仔」的處境——許教授的父親被安排在當時的「舊貨公會」棲身隱蔽,因此認識了許教授的母親。兩人結縭,育有五子(許教授是長子),但婚姻期間風波、爭吵不斷,硬給孩子心靈帶來諸多壓力、苦痛。父母在許教授讀國小四年級那年離異,但孩子親情仍在父母之間瓜葛拉拔。母親擺設雜貨攤兼漫畫出租店營生,許教授小小年紀就要幫忙顧看生意;出租店每周進來二、三十本新書,他要負責割開彌封,因此趁便閱覽了很多《王子半月刊》與《模範少年》雜誌(《王子半月刊》、《模範少年》為臺灣早期的兒童、青少年雜誌),這或許就成為許教授後來投入台灣「兒童文學」研究教學的根源、伏線。許授授說他真正的文學啟蒙大概在其考上初中後(當時尚未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接觸閱讀到《木偶奇遇記》這本書,從書中主角皮諾丘的處境獲得安慰、力量與啟發,許教授覺得無法逃避命運,應該「坦誠」、「努力」面對自己的原生家庭與親情牽扯。但在父母婚姻齟齬中,孩子的成長過程不免無辜、無力與鱗傷,以致許教授的「初中」與「高中」跟大學一樣都讀了四年。

 

初長出的羽翼

高二時,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長篇小說《約翰‧克里斯朵夫》也是影響許教授相當重要的一本書,書中主角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童年與成長處境應該使其深有認同與感發。高中畢業等待大學放榜前,許教授因文學的興趣參加了「復興文藝營」,報名小說組的他卻以一篇散文初試啼聲獲得佳作。大學順利考入東海大學中文系後(當時大學錄取率約略只有13%),離開台北「半破碎窩巢」的許教授急需自力更生。他從東海大學宿舍越過校門口的中港路(現已改稱:「臺灣大道」)步行到楊逵的「東海花園」幫忙,因颱風受阻,只工讀一個禮拜便不好意思請辭;楊逵給其100元工資,那100元捧在手心,對離家在外的大一新生而言是多麼重要的資助(支柱)——許教授說:當時東海大學學費3600元、宿舍住宿費600元,而學生外面打工,一個月大概可以賺取280元生活費。多年之後,許教授才知道當時楊逵東海花園的經濟其實也相當困窘,更使其深感楊逵待人之溫暖與寬厚。

 

圖書館情緣

出門在外,必須自食其力的許教授在東海大學圖書館打工六年,從一隻菜鳥一路學習——書本「分類、排架」、進入「編目室」再到「古籍室」管理手稿、古籍善本、線裝書。圖書館的工讀歷練讓其深入知識的殿堂——大量閱讀、營養、吸收……,不但使生活有了定位著落,更建構出了自己「腦袋裡的圖書館」。

許教授說他最無法忘記的是:工讀第一年從學校勞作處領到200元聖誕節禮金的溫暖欲泫心情,而這顆小小的種子,終於在他2015年一月榮退前夕長出更大的清涼樹蔭,以之感念母親與母校恩情,成立了清寒工讀生的獎助學金。

筆者驀然領悟為什麼此次採訪,許教授要跟我約在圖書館?或許就是其與圖書館的這種生命連結、特殊情緣。

 

一心二葉

大學與研究所六年一路順遂;明代文學是許建崑教授的根柢,研究所畢業的第一本論作是《王世貞評傳》,再接《李攀龍文學研究》(李攀龍與王世貞為明代「後七子」文學領袖。「後七子」是嘉靖、隆慶年間,主宰中國文壇的七位知名文學家);其學術研究的成熟、代表著作則是《曹學佺與晚明文學史》(2014,萬卷樓);曹學佺畢生好學,對文學、詩詞、地理、天文、禪理、音律、諸子百家……都有研究,尤工詩詞,是明末福建文苑復興的重要支柱。以史為鑑,晚明的文學(社會)研究,更讓他通透一些臺灣當代人事與社會處境、變遷;許教授說:「研究透徹之後,你手中自然就掌握了一盞燈,這盞燈除了照亮過去歷史,反身,你也可以探照未來人生。」

研究所畢業之後,除了服役與短暫的「彰化高商」國文教職之外,許教授人生的黃金歲月、成家立業……都在東海大學(妻子更是近水樓臺低兩屆的中文系學妹:李曼瑛老師)。1978年許建崑老師回返母校任教,開設「小說概要」與「戲劇概要」課程,1985又奉命開設「兒童文學」,是當時全國大學中文系之首例。研究教學所需,許教授「一心二葉」茁壯出了宜古宜今的兩大枝幹——古典「文學、小說」與現代「兒童文學、少年小說」,此兩大枝幹在其學術生涯,分布得勻亭豐茂、風姿綽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