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切與這一切

來去之際
文/秀實 圖/盧博瑛

普遍認為詩歌具有「療癒」的效果。以詩歌能宣洩感情、其音樂性可撫平人心之故。然對畢生創作者而言,詩歌的效用應更接近於「抵抗」而非「療癒」。前者不懼憚傷痕的出現,只因生命之本質確是如此;而後者則是尋求對傷痕的療癒。兩者大異其趣。

詩是一種「防衛術」,不會主動出手。然生命總會暴露出它偽善與醜惡的本質。故而詩的存在意義總是在抵抗一切,包括:現實、平庸、虛假、鄙俗、習以為常、存在、短暫、孤單、科學AI……因為抵抗,所以詩有它的姿態,不能卑恭屈膝,不能出賣靈魂。抵抗是詩存在的價值所在。人,或說生命的每一個體,自是創作的一切根源。與人的關係直接左右創作的取向,也是作品意義的形成。因為每個人與其直接相關(這一切)之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直接或間接的遇見(一切),都是集體所賦予你的定位。當中這種人倫、階級的教條與規則(包括潛規則)牢固不破,而龐大的集體與孤單的個體,其力量差異何其巨大(網絡時代尤其如此)!你能抵抗的,是你用詩歌語言來對個人生命重新作出述說,對「一切」的重新定義與排序,尋回自己存在的自身價值,讓「這一切」形成。這是抵抗詩學最重要的信仰。詩〈消失〉正是表達這個屬於我個人對生命的意志:

 

 那個小城和那條河,如一幅畫圖  的佇立

  一切與這一切,各歸屬於截然不  同的世界

  如果妳也成了這一切,婕詩派的  所有述說將必成為經典

  我的名字將在我消失後。窗外一  片秋空

  回來了,如歎息般的微風夜雨,  如夢囈般的呼息聲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路上。在路上是寫作中一個很理想的狀態。我想到歷史上許多被貶謫的詩人們,我和他們一樣,在不同的時空裏走在不同的路途上。如果科技能把這兩千多年詩人流放的足跡繪成一張路線圖,那將會是何等令人震撼的景況。西元805年(唐永貞元年)柳宗元被貶永州,去了鈷鉧潭與小石潭遊覽,西元2024年我重復了詩人當日的路線。西元776年(唐大歷十一年)劉長卿路過長沙賈誼宅,留下了「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弔豈知。」的千古絕唱。西元2024年我也過賈誼宅,也有了「喜歡虛前席這般境況∕然入座的都非我所樂見的∕我安靜地叨陪末座∕不發一言,寧願隱匿於燈火闌珊地∕與一盞燈或一頭獸竊竊私語」的書寫紀錄。詩人們最好的作品都寫在路途的旅館中。其次因為空間的不停轉換,讓許多人與事產生了「美感」的距離。這是詩歌誕生的良好狀態,有的人稱之為「靈感」,其實這就是思想因為時空的變換而出現一種「脫軌」的現象。這裏特別解說一下「美感」:指的是「袒露」或「原始」的陌生經驗,並非美醜之涵意。在路上的寫作,本質上便是對生活的一種抵抗:抵抗時間表式的刻板生活。

《抵抗詩學》收錄自選詩作五十首,每首附以解讀文字。深宵時分,孤寂的小房間內亮起電腦熒屏,上下拉長版面邊界,盡量把文字維持在一頁之內,以便換成PDF檔,貼在臉書上。這樣行數較長,解讀的字數便偏少。然我常忠於書寫的自然本質,行於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因而跨版也是常有的。然解讀非對全詩的重複述說,而是就意義隱晦處點出要害,或在形式安排與字詞取捨上加以辯解。在述說的過程中,我發現「文字群落」並非靜態的,而是不歇地在動:蠕動、流淌、漩渦,或攻擊、拉扯、掩護,或收縮與拓張、發亮與黯淡……有不同的狀況。這便即詩歌語言的「有機」本質,在抵抗著某些隱蔽的存在,並同時歇力地向內去尋找真相。

從不以為寫詩是一件神聖的事,我不多想,只本著「老實敢寫」的態度來創作。此生,從童年讀唐詩開始,到大學選擇中文系至博士學歷,是詩歌選擇了我。所以我沒有時下詩人們這般自擡身價的想法:不屑去解讀自己的作品。好像解說自己的作品便即走下檯階,貶損了身價、褻瀆了詩歌。我以為,這些詩人只是對其自身創作的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如有誠懇的讀者或學生詢問,我是樂意把創作法說出來的。我可以坦誠地說,每一詩行與每一字詞,都是可以解釋的。本書以個人詩學理論的三大板塊——婕詩派、第三者、抵抗詩學——來剖析作品。題為「抵抗詩學」是舉一反三。

八月的高雄城,酷熱難擋。我常蟄伏於水丰尚的陋室裏,渾渾噩噩的度過白天。然後在天色黯黑時出動,騎共享單車穿越夜色。因為常感到與這個世俗的格格不入,故而時常把自己放逐。世道確實是愈來愈不好,只能關上城門,蝸居在詩歌的文字城堡裏,塗一點人間色彩,懸幾面風雨旗幡,告訴這個俗世,我仍為「這一切」在堅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