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風雨之夜

■劉妍伶

徹夜無眠。身處華廈十六樓,風雨格外無情,發狠般的疾風驟雨打在玻璃窗上,沒有詩意,只有停不了的憂惱。我在屋內為窗台上的母子祈禱,盼願牠們能安然渡過今晚的凶險。

那年五月,待產的鴿子媽媽到我雜亂的窗台育雛成功,同年八月又在原處下了兩顆蛋,那一大圈閒置的電纜線權充她現成的巢窩,我隱身暗處,不做多餘的照拂或叨擾。鴿子為雌雄交替孵育,鴿爸爸負責白天孵蛋,鴿媽媽則是傍晚至次日上午,牠們日日交復輪流,直到雛鴿破卵。

無奈的是,此次孵化期間正巧碰上強颱,更甚的是記者以「地表最強颱風」形容。漸漸入夜,雨勢隨之加劇,野蠻的風無所忌憚四處逡巡,呼吼之聲如雪崩岩落般教人害怕,窗台上的廢鐵片在鴿媽媽面前劈劈啪啪不停拍打,彷彿叫囂示威,我深恐鐵片會對牠造成傷害,甚至增多一層心理的恐懼。

為母則強,母親的偉大令我詞窮,許多次,強風幾乎將她吹離原處,但鴿媽媽奮力翻了翻滾,不斷與風雨纏鬥,誓死不離。她緊挨著窗框,與我只隔了一片玻璃,豆大的雨點傾潑在她身上,那圓圓的黑眼珠悲淒不堪,充滿了濃濃的絕望。我內心多希望打開窗戶讓她進到屋內避險,但是更怕她不會我意而造成反效果。天知道,這是一個多麼沉重的牽掛,我的無助不亞於她,恰似我理應為她們母子的生死負責。

驟風暴雨帶給鴿媽媽的驚嚇,在與我四目交接時得到了暫時的撫慰,我猜想她應能懂我心焦如焚。開燈吧,讓光線趕走黑暗帶來的恐懼,給茫然無援的人一點勇氣,於是我點亮室內所有電燈,希望藉著明亮得到心靈的寬慰。

過去上班族的我,不免期待颱風假,此刻終於明白,人類有堅固的屋舍堡壘,因此生命無所憂懼,然而,是晚無情的風雨,卻讓無所依靠的動物們性命如草芥般,生存或死亡全在瞬息間。

好不容易風勢暫歇,天也濛濛微亮,鴿媽媽便迫不急待飛離,我能了解她爆表的恐懼,然而她一走,強風又立時毫不慈悲的狂吼起來,我心中暗叫不妙,颱風警報尚未解除,而周圍數十層高的大樓櫛比鱗次,她小小的身軀如何與大自然搏鬥?

終於風勢逐漸消隱,鴿爸爸照例來到窗台孵蛋,從他的動作很明顯的,納悶著妻子何以沒等交班竟擅自離開,因為他並不知曉妻子前一晚所經歷的奪命驚魂。傍晚,鴿爸爸耐心等待母鳥歸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看天色暗了下來卻沒任何蹤跡,他猶豫了一會還是離開窩巢覓食去了。

晚上我看著兩顆逐漸失溫的鴿蛋,心中異常悲傷,想起清晨那陣殘酷追趕著鴿媽媽的強風,便已明白,今早一去,她再也無法回來了。

悲歌未央,死神無情拔起連理枝,斬斷了並蒂蓮。鴿子是一夫一妻的,第三天,鴿爸爸來到時,發覺妻子仍舊缺席,心中多少明白母鴿已凶多吉少,他不改其志繼續孵了一個白天。第四日,鴿爸爸看著那冷涼的鴿卵,傷痕在心,佇立窗台沉愣許久,彷彿在心中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轉過身,他展翅一去不返。

那兩顆孤棄的蛋,逐漸在電纜線圈裡由雪白轉為米色,它不斷提醒著,2015年8月8日蘇迪勒颱風,在我眼前促使一個家庭的崩毀。萬物有靈,草木含情,雖是短暫交會,在我眼中牠們不是野禽,卻是一個生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