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柏森 圖/盧博瑛
在音樂裡我僅剩自由,最接近時間,並且在消逝之中復得那些消逝,重複地再現,嚮往或是無法言喻的。K讓我讀了他以前寫有關葬禮上哪段音樂會是屬於自己。
不久前,好像思考過這類事。我從未感覺過,失去如此令人疲乏,內心深處某物的離去,一個人從心室裡出走。還沒有發生太多煩惱時,愛似乎正是現象本身。
這也許不是交換,純粹是我們剛好在某個時空裡在場,然後發生了些事,音樂剛好把這些事轉化重生,從此,我只能倚靠這些細節反覆記憶。
那天剛好是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僅僅而已。
「我希望生命的最後是它。」
像回應著大地之歌的最後,輕輕歎出:永遠,永遠,永遠(ewig)……
那天,正好是第九號的第四樂章,某個人落淚,同一時刻,與他擁有相同心跳的另一人也落淚,安靜卻不自知。命運是這樣的,與彼此之間交疊影像,共食著秘密和愛。因為在交響樂裡,我們的憂慮變得好小好小,宇宙只不過擦肩偶遇,所謂的永恆就是持續地發生。
裡頭密密麻麻的溫柔,不捨和恐懼,最終卻是放手,用伯恩斯坦的話:「世界沉睡了,在生命的盡頭……而他(馬勒)確實放手了,在音樂之中『放手』是件非凡的事──交響曲的最後一頁──抵達,伴隨著驚人的緩慢、嚴謹地靜默,在每一個他試圖抵抗、攫取回生命的,秉持著,並且再次沉睡。」
第四樂章的標題寫下「Sehr langsam und noch zurßckhaltend」,意思是非常緩慢,仍有所保留(又,有節制地)。即使它以輓歌形式呈現,然而卻是至滿的愛翻熬著,好像有什麼再也不能訴說,語言在這裡被止往真空。
我彷彿浸泡著。
這與智識無關,這和現象、感受密切。
痛苦,疲倦或負向的感受,可能無法再透過外部的事物緩和。這沒有關係。那一個、兩個再也無法修正的問題和現實,經受時間調整。我提問自己,這有什麼不同之處,差別在於超乎預期,毫無頭緒和心理準備。感覺在重複的潮汐裡,自身和平靜一線之隔,幸福和苦難成正比。
纏綿的弦樂裡,偶然發現,放不下心的其實只是眷戀。
它昇華,潛伏成夢,讓我們的心靈像嬰孩渴望愛的哺育。人是從愛裡飽滿的生命,真實,不過是在任何眼神相互捕捉彼此時,確切地將自己賦予成他者的生命。這可能被形塑成完整,並且我們是為了這份「完整」而隱喻自我的缺失。
第九號的旋律,在最末輕聲像是音樂回歸到人的腦海裡,外部世界的無聲,迴盪在心智與感官:「馬勒在樂曲的第162小節標上『緩慢、且極弱至結尾』(Langsam und ppp bls zum Schluß),音樂更趨柔弱,直至萬籟無聲。」
不說話時,我們的理解才抵達彼此,那刻,所有凝視都意味深遠而相知相惜。既是直觀,又是回聲。向著自我揭開,除卻暗示,除卻象徵,更多是心意相通而無需贅述和渲染。
我們獨鍾的古老預言告訴人類,精神中殘缺的是愛即將到來的位置。
它體現在肢體和姿態,若似擁抱一般,如中介處,人和人暫時的交流,靈魂之間的純淨。化成簡略的祈使。我喜歡擁抱,我喜歡生命從溫度被明確著,我喜歡這是我們話不多的時刻,富有意念的另一個時刻。
到寂靜中,愛變幻模樣,再次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