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杰
太陽一落坡,母親就從竹椅上翻起身,喊我們抬風車車穀子。
此時,院裡無風,一股一股熱氣在地壩裡擁擠著。
院壩外,所有竹葉也在竹枝上蔫耷著。
院壩堆著穀子,也堆滿各種燥熱。
木風車轉起來,金黃穀粒滾落進籮筐,秕穀則飄至風車背後另一個出口。
風車轉呀轉,輕飄的被吹走,穀粒、熱和燥都留下來。
風車轉呀轉,小院生風了。
有風,就有些涼,就有一些小歡喜。
這是這個傍晚從鄉下老家院裡吹出的第一縷風。
兒時的我,為了追這股風,總往風車出風口傍。
但這股風,不涼。這股風,還熱,還燥。
多年以後,我都覺得母親說的那句話很板正:「風要豁人。」
這個豁字很生動,人吹風車裡的風,風追著人豁,因為風裡有從稻穀尖上折斷的那根細細的毛毛刺也稱穀芒的東西,穀芒就如一條毛毛蟲,每根毛都要豁人,其豁人的痛癢絕不亞於一根針和刺。風車的風最終中和了一些燥,風車一停下來,小院又開始堆積各種燥。
母親去收玉米粒了,玉米粒曬在院壩邊自留地裡。
母親把曬玉米的大鬥筐扛到地壩中央。
今晚,我們要睡在鬥筐裡乘涼。
父親那把木椅總搭在核桃樹下,他腳邊燃起一堆濕柴,濕柴煙一抱大,滾滾而來,瞬間就能覆蓋整個院壩,濕煙讓院壩更燥,但相比蚊蟲叮咬來說,這點燥能忍。
蟬應該是最不怕累的,從大半上午開始,蟬就在鳴,一直鳴,此時已將入夜,月亮都掛上來了,仍然在鳴,那鳴成千上萬的,滾動著鳴,輪番著鳴,整條溝都在鳴,都在安靜地鳴。蟬鳴在我耳鼓上一直敲擊著,嗡嗡響,一直響,一直響就相當於沒響。
稻草垛紮在地壩邊一棵柏樹上,上下懸空,老遠看,如一只紡線錘。
後來,我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這首歌時,腦海裡總無端縈繞出那個鄉下秋夜的畫面。月亮高掛夜空,我睡在鬥筐裡,旁邊有穀堆,草垛,母親輕搖蒲扇,給我們講老掉牙的朦朧故事,父親輕鼾著,他的鼾聲甚至沒蟬鳴聲響。
起初,我以為竹林裡閃爍的小亮點是濕柴飛出的火星星。
我搖醒父親,指給他看。
父親瞧了一眼,又睡了,喃喃道:「有啥看頭,是亮火蟲!」
亮火蟲就是螢火蟲。
不止一只,二只,三只,甚或更多。
螢飛竹風起,秋夜的涼是從一只螢火蟲的飛舞開始的。
秋夜涼,竹葉先知。
風是微微的,有風,就開始涼。
筍殼落地,嚓嚓響,竹葉搖曳,沙沙響,有風,竹影就婆娑了。
樹仍直立著,樹對微風不敏感,而竹不,竹葉是一把秋夜搖動的蒲扇,把一陣陣的涼風搖醒。
有涼風至,我心安定下來,頃刻間,院壩裡所有的燥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只有螢火蟲。
我爬出鬥筐,回屋找玻璃瓶,還要找網篼,玻璃瓶找到了,網篼卻沒找到,我用玻璃瓶裝螢火蟲照亮秋夜的想法落空了。
夜又暗淡下來。
夜又亮了一下,接著又暗了一下,秋夜由此有了自己的軌跡。
蟬鳴還在繼續,螢火蟲還在飛舞。
多麼美好呀,可惜我們不能再回到兒時的秋夜了。
再後來,當讀到「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這句詩時,心不禁咯噔一下,一下子就柔軟了,想想天階夜色涼如水的愜意,還有坐看牽牛織女星的浪漫,就不覺沉迷,那只一直輕歌曼舞的螢火蟲,也一直亮在我的書頁上。
直到現在,我依然對螢火蟲的尾星有著崇拜般的好奇。
壩邊濕柴的煙更小了些,暗夜又暗一下,又亮一下,又再靜一下。
煙退螢進,螢火蟲越聚越多,聚成了我長夢中的滿天星空。
靜靜的秋夜,漸行漸深。
是的,秋夜要有一點點流螢的,不然歲月就沒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