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老子水性思維,隨天與水而純真

千江水 II

文/蕭蕭 圖/徐兆慧

窺覷一點「天地心」

台北國際書展每年總是選擇春節過後開幕,商業頭腦轉的「標的」應該是農曆過年人人手上的紅包,不是因為綠色的春天適合讀書。

元朝翁森有〈四時讀書樂〉,可以媲美清朝鄭板橋的〈四時田家苦樂歌〉。只是翁森只說「樂」,說春天到來,「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是行春山林的萬里路概念,讀書也讀天地的物理與化學。夏天時「晝長吟罷蟬鳴樹,夜深燼落螢入幃」,有聽覺的享受,又有光影的調配,蟬聲入耳,螢光入幃,象徵著美夢也會翩然臨蒞。秋日呢?「不覺商意滿林薄,蕭然萬籟涵虛清」,只因為讀書讀累了,可以起弄霜天上高掛的明月。一直讀到冬季,感覺此時詩的每一聯都點出讀書樂的真髓,「木落水盡千崖枯,迥然吾亦見真吾」,從大自然的枯寂、空闊中,省思自己如何面對真我,甚而發現真我;「坐對韋編燈動壁,高歌夜半雪壓廬」,在燈火搖曳的土壁灰牆,精神可以延伸想像,自我娛樂,即使冬日嚴寒,又何妨高歌低吟!「地爐茶鼎烹活火,四壁圖書中有我」,實際生活裡,生起紅泥小爐的炭火,煎煮熱茶,讓火焰隨意跳躍,坐擁四壁圖書,這書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這我的世界竟然可以直通這首詩的結句「天地心」。翁森冬日「讀書之樂何處尋」,他指證了首聯的「真吾」是「數點梅花天地心」,從木落水盡千崖枯的世界裡迸出小小的數點梅花,看見天地萌芽的淳和,讀書的悟境在冬寒中亮出了光!

翁森將讀書的至樂,安排在天地心裎露的冬日。

二O二五年立春前的台北書展,我購閱了百齡人瑞王鼎鈞散文自選集《江河旋律》,出生於一九二五年,從他一生三十六本文學作品中親自挑選的精品。

我想起司馬遷筆下的老子:「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我想著王鼎鈞的道,會是什麼樣的道,他的江河裡會有什麼樣的旋律?

孔子曾經問禮於老子,離開時,跟弟子讚嘆:

「鳥,我知道牠能飛;魚,我知道牠會游;獸,我知道牠會跑。會跑的,我們可以用大網網牠;會游的,我們可以用絲線釣牠;會飛的,我們可以用弓箭射牠;至於龍,我無法瞭解,牠乘著風雲飛上了天,無法繫縛,不能掌握。我今天見了老子,他大概就是那神不可測的龍啊!」(《史記‧老莊申韓列傳》)

神不可測啊!王鼎鈞也會是華文世界的龍,他有散文界共通認可的美文、雜文,這美文、雜文已經豐厚,難以攀越,神妙,無法描摹,他還有充滿睿智的自創變體散文,黃河的水天上來,變體散文的水隨意揮灑,無從知道如何而來。

歷年參展的最高齡作者,王鼎鈞,繼續有新書推出,今年除了《江河旋律》,還與程奇逢合集,一題二寫的《四手聯彈》問世(爾雅出版社),我一併請回研讀。冬春交替之時,或許翁森一般窺覷那麼一點「天地心」。

江河旋律裡的江河思維

王鼎鈞選擇《江河旋律》作為他一生散文的精選集名,是否也跟齊邦媛的《巨流河》(天下文化,2009)、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天下雜誌,2009)一樣的可以匯入老子的水性思維?

江,从水工聲。河,从水可聲。臺灣話「江」與「工」同音,都念「ㄍㄤ,kang」,開口呼,顯然比「河」宏偉許多,尤其從字形上看,「工」的北岸與南岸都是筆直的一橫,兩岸之間保持等寬的距離,推測兩岸是高山岩石,水激石,激昂慷慨。「河」的「可」音有著接近人群的輕聲細語魅力,和藹許多了,「可」的造型,外圍有大轉彎,可縱可橫的河道,內有小轉彎的迴旋漩渦,感覺兩岸是土、是泥、是沙,「善淤、善決、善徙」,容易改道,經查資料,各朝各代,「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黃河常有的紀錄,黃河兩岸水與土不服,就妥協了,決裂了,另闢蹊徑去了,因而成就了現代詩人洛夫〈無岸之河〉的詩想像;成就了白靈寫的〈濁水溪〉儼然成為一條小黃河:「濁水溪,你的哪一滴水∕不是天空的眼淚?∕你的哪一粒砂不是大山的身體?∕你天天載著千萬朵雲,在我們眼前奔跑∕∕你一點一滴把中央山脈帶去流浪∕你是一條把台灣揉成萬花筒的河!」

江與河,本質都是自然界的水的流動。旋與律,卻是人工規則、秩序的變與不變。江河與旋律,兩相呼應,擴大了想像的幅度。

律,名詞的法律、規律、定律,一直到寫詩的格律,動詞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上律天時,下襲水土」,都有一份不可撼動的威嚴,需要約束、遵循,彷彿岩岸。旋,則是一再一再的迴繞轉動--盤旋不去的老鷹,凱旋歸來的將軍,「旋看歌舞旋傳杯」的同時忙碌,「醒來舊愁旋生」的接連忙碌,或者讓酒在壺內一轉再轉的旋酒過程,都是去了又回,迴了又轉的迴音牆、旋轉門、九轉金丹。

律而能旋,所以有了美妙的節奏。

有了原則性的儼然,卻也帶著偶爾例外的粲然,所以禪林覓得了花,禪花釀得了蜜,自性有了自己深深喜悅的歸趨。

岩質的江邊,土質的河堤,所以有了文學江河的旋律,彈奏著老子的水思維。

上善若水的思維綿綿若存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如果要以一個字來貫串老子的整個線性哲理,老子選擇「水」。

以前,我這樣思考:

水,可以是小小的水滴,也可以是汪洋大海。水,可以是靜靜的水流、潺湲的小溪,也可以是滔滔的江河、洶湧的海洋。水,可以是輭動的液態,可以是凝固的堅冰,還可能是蒸發的水汽,蒸餾後的小珍珠。水可以隨著不同的容器而變化它的形狀:埤塘、湖海、溪流、瀑布,甚至於甕、壺、瓶、甌——但是,不論怎樣變遷,水的本質永遠是兩個氫一個氧。

水,可以輕易地進入許多物體之中,又能從許多物體中全身而退,依然保持自我。水,可以將糖、鹽、香料溶解在自身之中,仍然可以將自己從其中全身而退,不沾不染,不黏不膩。

彰化的二水是二幅水交匯而交融,苗栗的三義原名三叉河,三股水流相容相匯,台中的梧棲原名「五叉港」,多達五支水流匯聚,取用「鳳非梧不棲,非靈泉不飲,非竹實不食」的雅意,同音轉化為梧棲。所有的文明古國是否因此受到水的啟示,各在各的水邊發展自己的文明搖籃?

後來,我又發現,兩點的「ㄅㄧㄥ」部(仌)的字,冬、冰、冷、冽、寒、凍、凘、凝……都指向固態的水,好像一灘水凝固為兩塊冰塊,體積變大,密度變小,可以浮在「三點水」的水面上。四點的「灬」部,既可以是空氣中氧與其他物質化合所產生的燃燒的「火」,卻也可能是蒸、烹、煎、熬、熏、薰的水火交會的燉煮動作,一種水的氣態樣貌,優游於空氣中,擴散在更大的「無」之深處而不可究詰。

造字的倉頡們是從水的自然三態,設計了兩點、三點、四點的圖象形文字。以「道」為萬物化生的總原理的老子,觀察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42),先是道化生為天地間渾沌元氣(老子稱之為一),再化分成陰陽兩氣的二,陰陽兩氣交合於是產生了和氣的三,如此不斷交合、沖激、調和、創生,繁衍成萬物,且將養著萬物。因而老子對「道」的定義,也是以一連串「水」偏旁的字來說解的:

道,沖爾,用之或不盈。
淵兮,似萬物之宗。
湛兮,似或存。
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老子》4)

沖然、淵然、湛然,老子以水質文字形容他心目中的道。

道與水一樣,綿綿若存,可以從此岸到彼岸,可以從這一海角到無邊無際無垠無岸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