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病中思札

■宇樵

之一 循著父親的足跡

 

二月底一場突如其來的顱內出血,不得不暫時停下高壓的新聞工作。有人說,生病就是老天爺要強迫你休息,重新省視自己的生命。

在住院那段日子,從病房往下眺望,剛好是綜合運動場,晨昏之際總有許多人繞著走路,即使坐輪椅的也有人推著,當下心想活著真好,而我只能平躺在病床上,即使腰痠背疼腦脹得快要解體,也只能左右偷偷挪移。

出院後養病期間常到住家隔壁的碧華公園散步,友人寄來許多養生健身影片,包含時下最夯的超慢跑,還有內省氣功等,但因腦部剛動過手術,遵醫囑頭部不能晃動,因此只能先做動作和緩的氣功。

平時忙於上班,殊少到公園來,進來才發現公園內相當熱鬧。在廟口下棋的,在樹蔭下打太極拳的,或是媽媽團跳著恰恰舞的,尤其鄰集勇街那側,因有傳統菜市場,外加小販的吆喝聲,宛如波斯市場的交響曲。

這座公園約莫在四十年前,我初到三重市公所服務,當時市長李炎照所闢建的。由於公園用地內有些舊墳,早期民眾建立一個「水流公」安放這些無主的先人遺骸,繼而地方仕紳予以擴建,公所於是將闢建公園所掘取的一併安放入內。每年的清明和中元兩節,首長和管委會必定會舉辦各式祭拜和普渡。

水流公前還有座龍全宮,兩者間有個諾大的雨遮廣場,年長者三五成群下棋博弈,圍觀者七嘴八舌,比當事人還激動。父親生前也常到這兒來,不過通常選擇一個人在樹下獨坐。

父親在76歲那年也曾動過腦部手術。有天我發現他的腳拇指怎麼流血了,當時我們還住在板橋大同街的公寓,他說因為爬樓梯時腳舉不起來踢到。我和太太帶他到醫院,經過一連串的神內、神外檢查,最後確定是顱內慢性出血,已經擠壓到大腦的運動神經了,必須開刀引流,但在術後24小時內,又引發急性出血,醫生說必須再次緊急手術,否則會有生命危險。當時兄長不諒解,所幸術後第三天清醒了,當下我在病榻前,跪在地上叩謝天恩師德。

父親後來活到96歲,沒想到我自己在66歲這年也罹患同樣的毛病,在短短3個月連開兩次刀。父親頭上共用氣鑽打了5個洞,我頭上也鑽了3洞。我與父親在命運上,似乎有某些交疊。

我走入公園,試想著哪座椅子是父親坐過的?曾在公園的最後端找過他,因那裏的榕樹最大顆最茂密。有一年公所修剪樹木,廠商將樹木鬼剃頭,他氣悶碎唸了好多天,現在這些樹木又長得參天高了,生命彷彿也在一枯一榮之間延續著。

莊子逍遙遊篇中有兩條魚面臨竭澤,彼此相濡以沫,莊子說魚若有選擇,寧可相忘於江湖。於今我能在榕樹下大口的吸氣吐氣,體悟生命就在一呼一吸間,感覺整座公園的空氣特別的清新甘甜。

 

之二 校園四月天

 

養病期間也在附近的校園走走。

這所位於三重東區的高中,大約是30年前所創立的,從雜草叢生的素地,蛻變為宏偉的校舍。建築師採用江南庭園式的風格,各棟以圓拱門對應,紅磚牆外垂掛綠植九重葛,散發青春的氣息。尤以小橋流水,楊柳依依,做為學生課餘休憩、吟詠的秘境,也成為畢業拍照或打卡的聖地。

然而在創校之初,卻備嘗艱辛。創校長張輝政不僅篳路藍縷,甚或受到附近居民的排擠。緊鄰操場周邊的住戶因早已將法定空地蓋好蓋滿,要求校方必須退讓一米半。在一場公聽會上,住戶拉布條激烈抗爭,記得當時張校長說了一段話;「我在這當校長四年,頂多兩屆八年,但這所學校永遠屬於三重人的!」

以往假日到這校園操場運動,常會憶起這段,教育人員的風骨保存了完整的300米操場,成為學子田徑、足球、網球、籃球等運動的場地。而緊鄰的住戶也能享有如萬坪公園的校園美景,早晚都能透過後門進來運動。

在運動中結識了宋教官和在郵局上班的阿昌。宋教官原是軍中轉任,阿昌則是慢跑熱愛者。宋教官對於動植物頗有研究,經常拿著大砲四處捕捉,他告訴我學校生態非常豐富,有松鼠、喜鵲、鵲鴝、黑冠麻鷺、五色鳥等。我尤愛觀賞喜鵲,牠身上黑白相間,尾翼特長,展翅飛翔時形成V字形,有如黑色學士服上的白V領,永遠是兩隻成行,鶼鰈情深。

有回宋教官發現一片綠草間,有株草綴著桃紅色的花序,他告訴我這是盤龍草,是最小的蘭科,花絮如綬帶,又稱綬草;每年會在清明節前後開花,因此又被稱為清明草。

我發現盤龍草雖小,卻有諸多意涵,它玲瓏桃紅色的花絮呈螺旋狀往上伸展,有如古代皇宮的青龍蟠柱,應該是相當尊貴的,如今與雜草叢生,想起自身一生經歷,年輕即擔任首長和民代的幕僚,參贊機要;中年過後和太太照顧年邁雙老,內心不覺有所感觸,於是借題賦了一首五言律詩歌詠:

 

盤龍草

 

憶昔廟堂上,英氣干雲霄;

委身草叢間,化作清明草。

萬物情皆有,父母恩難報;

感君憫孝心,簌簌粉淚盈。

 

四月暮春之際,萬物勃發,但見司令台後方走道兩旁大葉桃花心木落葉滿地。紅黃褐色的落葉,鋪在一片碧茵上,無論色彩意境均令人神馳。我憶起在加拿大初見楓紅層層的景緻,只是楓紅屬秋,桃花心木卻選擇在春夏更迭之際換上綠裳。

我走完幾圈操場,天色已漸黃昏,運動的民眾陸續散去,我和宋教官及阿昌互道再見,回家途中,創校長那句:「這校永遠屬於三重人的!」鏗鏘語調,仍迴盪在校園的長廊中,久久不去。

 

之三 也無風雨也無晴

 

二次手術出院後10天,太太陪我到堤外便道散步。我們沿著五華國小的周邊道路拾級而上,穿越凌空的天橋,便到堤頂,緩步下行,是一片青青河畔草原,間有十幾隻黃頸蒼鷺在啄食飛翔。

重陽大橋從三重端橫越淡水河伸入士林,將兩座城市緊緊的扣連在一起。在上班時間,三重往台北車水馬龍;黃昏時,車輛會映著夕陽往三重、蘆洲方向回歸。淡水河就在兩者之間蜿蜒朝關渡出海。

在疫情期間,大台北有段日子形同軟封城,路上空蕩蕩幾乎看不到什麼人車,即使騎著單車在河濱也要戴上口罩。堤外的籃球場每個籃框都被黃色警示帶五花大綁,人和人之間宛如星球和星球的距離。

現在情侶手牽著手在堤邊小徑散步,三五年輕人在籃球上奔逐競投。回想起住院期間,因身體虛弱以致夜不成眠,對於一丁點聲音都疑神疑鬼,有如心經上所說恐怖罣礙、顛倒夢想。在夜裡渴望光,渴望天明的到來。於今我踩在鬆軟草地上,迎著晨曦,有種重生的欣喜。

沿河岸走了一小段,太太便催促著往回走,她說大病初癒不宜走太久,於是我們折返。上到堤頂來,乍見一整排阿勃勒正迎著風搖曳著如小風鈴般的黃色花瓣,隨著風浪,一些花瓣飄落地上,彷彿下著黃金雨。

從堤頂眺望,一棟棟的水岸歐風建築矗立,有些不僅有巴洛克風格,甚且連社區名字也都取得很歐風,像是巴黎香榭、莫內花園、馬德里等,光聽社區名字就很迷人。不過高單價不是人人都買得起,建商訴求是河的對岸,標榜過個橋每坪價差20萬。

其實重陽重劃區是當年省府為了安置二重疏洪道拆遷戶每戶50坪所重劃的,透過區段徵收,將都市計畫原來的農業區變更為住、商,取得抵費地再以開發成本配售給拆遷戶,當時設定為低密度開發,容積率只有200%,然而有辦法的建商卻可以蓋成10幾層樓的豪宅。如今還有多少人知道,當年那是三、蘆近千拆遷戶經過10多年的陳抗,加上民代的爭取才成功的,而我當時正是擔任省議員陳照郎的秘書。

當我絮絮叨叨,太太皺起眉來:「放下、都放下吧!」是啊,不能再沉緬於過去,一切因緣聚合、緣起緣滅,在步入中老年後,都有一番新的體悟。近日重讀唐朝王維的詩,很是羨慕「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王維21歲就中進士,曾官拜至丞相,但在安史之亂後,命運乖舛,中年後遠離官場,「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鎮日與山林為伍,回歸田園。

太太挽著我慢慢步下階梯,心中陡然想起最喜愛的宋代大學士蘇軾的定風坡:「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頓時,覺得自己的腳步輕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