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嘉仁 圖/林纓
《食言犬》的原題叫「從我體內分離的聲音」。那個時候正巧也是十月,2023的十月,這本詩集逐漸的從無到有,長出它的雛型。想當時,面對資料夾深處散落的詩稿,我還是對「命名」感到遲疑。我嘗試要從詩作中指認自己,指認那些在空氣的振盪中,逐漸「抵達」也逐漸「瓦解」其初始形態的,自我的聲音。於是一種以詩自贖的徒勞,讓我觸摸到屬於第一本詩集的核心:那便是「我」,我和自身告別的小小儀式。
告別詩藝追求不斷迎來的「懷疑」和「篤定」(輯一「眼神與手心」)。告別身體當下即逝的經驗感知(輯二「身體放映室」)。告別這許多年閃耀過的情感關係,那些愛人與朋友的背影(輯三「完色」)。更告別臍帶般連接著我和命運的「原生家庭」(輯四「回家」)。
我終於明白,原來,寫完這部小書所能贖回的,從來只是一種「對自己的仁慈」(〈一個人的遊樂場〉)。放手讓失去的成為失去,伸手觸摸事物之間,空缺出來的突兀部分,從中擺放自己。
2024年三月,這部詩集僥倖獲得楊牧詩獎。我在受獎詞裡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
「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答,只確定當時因為即將『回到家』這件事,感到很安心。後來我逐漸明白,可以讓我感到舒服的創作大概也是這樣子,簡單,也過分天真,是一種作為朋友的藝術。他在某些荒唐,或荒唐後平靜的時刻,無私載著我,讓我睜開眼就發現周邊事物的細節,更從中發現自己。這是前進,也是回家。」
說那是「愛」有點言過其實,但就在遞交詩稿後的半年,我儼然已經找到可以回去的地方。朋友、師長,還有被我執著觀察著的世界,以情感的凝視,向我這邊回看。
這中間當然經歷了許多,那些經歷,便是我後來陸續增補的詩作,使《食言犬》在「聲音分離」之後,長全牠踉蹌走來的身影。
同輩詩人洪萬達眼尖看出「食言」的端倪:
「我閱讀的過程中體驗到的是一種『還原』,這些寫下來的詩不斷翻飛:『只是想到曾說要看海,食言了幾次』(〈鉛色的海〉),我們終於可以確信,食言犬也如其字面義,是一條失約的狗,是作者對自己的貶稱。可是當我們反覆翻閱詩稿:『你看我∕跟隨影子安靜走回自己的身體』可以拼回原樣,那分離出來的食言犬最終歸返自身,原來我愛食言犬,一如我愛我自己。」(本書「推薦語」)
我決定讓這部詩集作為我和身外世界「共振」,完成一種「朋友」的證明。
《食言犬》在我「告別自身的儀式」中現形,吃下我的「言詞」,讓他人看見牠的同時,保留住我生命最瑣碎的細節。我從懷疑,到比較天真的相信詩句,即使在時間的追趕下失真,仍有可能於我缺席的未來,穿行如一隻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