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俊隆
國小三年級暑假的某天,同學們相約到離家兩公里外的北大武登山野餐。回程時順道於附近台糖蔗園灌溉用蓄水池游泳戲水,在炎炎夏日中,洗去一身的黏膩。
拖著疲累又如千斤重的身子姍姍地回到了家。一進客廳,疲累地癱坐於藤製長椅上,意志力抵不住沉重的眼皮,終於放棄掙扎的閉上眼。瞬間眼前出現了一條條如黑白電視關機瞬間的斜紋,直至全黑,身體也無力的側倒於長椅上。
醒來後,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陌生的環境。
我躺在一個白色的單人床上,左側可以看到一排儀器,螢幕上顯示著心跳頻率曲線;右側是一個經常會在醫院看到的點滴器。沿著軟管往下,點滴液經由插在我右手的注射針筒,注入靜脈血管內。靠牆邊有一張簡便的摺疊床,母親正側躺在上面酣睡中。
我確認了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臉上也隨即露出了一抹微笑。
我努力地回想,試圖拼湊出所有可能的線索,佐證我此刻躺在病床的可能連結。但在我的記憶裡面,一如平時睡了一個午覺醒來般的短暫,而前一刻,我正躺在家裡客廳的長椅上,印象裡是傍晚回到家的,為何醒來後已經是早上?這無解的謎團困擾著我。我思忖著:這段時間,我是如何被移到這裡的,中間還發生了什麼事?
摺疊床上的母親,轉過了身來。整個人突然倏地彈坐起來,眼睛瞪大的盯著病床上正在狐疑思考的我,驚訝地無法言語。母親驚呆數秒後回過了神,立即衝向我床邊,激動的按下床頭的緊急呼叫鈴。我望著臉露驚惶表情的母親,在用力按下數次呼叫鈴的同時,淚水簌簌垂落,滴上我的被子。隨後又以她那瘦弱長滿繭的雙手,疼惜地摩娑我的臉頰,頭部也埋入我的胸前,不住地抽泣。
我感到莫名又不知所措的低頭望著母親,說出了第一句話。
「阿娘,我要吃蘋果。」
母親淚眼婆娑,雙手掩著面不斷地點頭。
記憶中,曾經與母親去醫院探病時,母親會花很多錢買了幾顆蘋果帶過去。那大大暗紅色的蘋果,以誘人的姿態整齊排列於禮盒內,總令人忍不住想湊近聞一聞。那股甜香、清爽的氣味沁入心肺,彷彿置身海邊,聞著那股來自大海的清新的氣味。再想像蘋果被切開後,米黃色果肉裡汨汨流出的新鮮汁液,讓人想嘗嘗究竟是何種美妙滋味,值得人們花大錢買來安慰病人。
平時沒有機會吃蘋果的我,從小不斷被告知只有生病住院的人,才有機會吃到蘋果。總是期望有天能夠生病住院,嘗到夢寐以求的蘋果滋味——只因當時蘋果都依賴進口,價格很貴,而我們家也窮,吃不起。
不久,一群醫生及護士已經陸續來到,圍繞在我的床沿。母親快步走到了服務台打電話給父親及在外的哥哥姐姐們,並告知大哥買一籃蘋果帶過來。母親相信昏迷了七天的我突然甦醒,恐怕是一種迴光返照或是醫師曾提起的——「這病,即使醫好了,也可能是智能障礙;若是醫不好,死亡的機率很高。」
那天傍晚,三姊在客廳外喊我吃飯,未見我有任何的回應,感覺不對勁,進入客廳後,見我側躺於客廳長椅上,兩眼翻白瞪大、身體不住的抽搐,臉部表情猙獰、嘴角外張、牙齒緊咬。三姊一臉驚恐的趕緊跑到廚房,通知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
母親奔往客廳後見到我的模樣,近乎哀嚎的放聲呼喊。一時還處在驚惶而不知所措的母親,在數秒後回神,瞬間激發出為人父母在面對兒女性命交關時臨危不亂的勇氣,鎮定地一手托住我的後腦,一手拇指用力掐住我的人中,希望可以讓我立刻清醒過來。而儘管母親如何用力,我仍舊兩眼翻白、牙齒緊咬、不停的抽搐。父親緊急叫來村裡有車的人家,抱起我緊急送往村外的醫院。
經過幾家醫院的初步診斷,懷疑我染上了當時在國內極為罕見的且致死率高的腦膜炎,隨後又紛紛以醫療資源及設備不足為由拒收並要求轉院,醫師一方面語重心長的建議父母親將我轉往大醫院尋求其他救治的機會,一方面則是悲觀的提醒家人,最好隨時抱著最壞的打算。
歷經幾家醫院拒收的輾轉折騰,父親早已打定回家準備後事的主意,可是母親卻仍舊不放棄的繼續央求各家醫院的收治。終於,當時的屏東省立醫院願意有條件的醫治我,只不過,家人必須同意讓他們以實驗的性質來治療——萬一我死了,他們不必負責任。
經過七天的昏迷中治療,我的身上已經處處是針孔,尤其腰椎上已被插滿了針孔,有些針孔在傷口尚未癒合時,又再度被重複的插入。而那長長的注射針頭以及大筒的注射液,是任誰看了都會害怕的,我慶幸自己沒醒著見識那一次次的抽骨髓,以及大針筒注射的恐怖經歷,但光從姊姊口中的描述,加上她說話時臉上刻意誇張的表情,就已經讓我寒毛直豎,幾欲昏厥。
在那段治療過程中,我是個偏鄉醫院的活體實驗對象,所有可能治癒的藥物,都會進入了我的體內,與我的血液匯流、產生作用。
爸爸及哥哥姐姐們都來了。我彷彿動物園的珍奇動物般被一群人好奇的圍觀。年輕的護士小姐走到我的床邊,開始問了幾個簡單到令人覺得好笑的問題後,醫生護士們聚在一起討論了數分鐘,於是對著在場所有人宣布了我已經完全康復的消息——我的腦部正常,恢復到與發病前一樣,而這同時也是這家醫院的一次重大成就。霎時,一群醫師、護士以及我的家人們全部鼓掌歡呼,母親因為終於得以釋放這段時間所累績的壓力而不住地激動顫抖,伴著漣漣淚眼。大哥更是興奮的衝出醫院買了一串鞭炮,在醫院外大肆放了起來。
康復後的我,望著病榻兩側除了儀器外,還多了一束鮮花以及一籃日本進口蘋果,正散發著香氣引誘著我,心情愉悅了起來。我邊愉快的吃著大姐削過皮的蘋果,邊享受著專屬於病人才有的蘋果慰勞,還意猶未盡的望著被削掉那薄薄軟軟的皮,覺得既浪費又可惜,於是又自行拿走一顆未削皮的蘋果,貪婪地、無所顧忌地一口口吃的乾乾淨淨,除了果籽外,連皮都不放過。
聽大哥說,這些蘋果一顆50元(在40幾年前,算是相當昂貴的),是日本進口。在那時幼小的心靈中,總是天真地期待能有生病住院的機會,可以常吃到這只有在生病住院才可以嘗到的蘋果滋味,還有那永遠忘不了的漂亮護士姐姐。
長大的我,幾乎鮮少進入醫院,至今更是從未住過院。而對於蘋果的記憶,還留存著當時的美妙滋味,至今再也沒有任何蘋果能超越。只不過,我這一生那失去了的七天,不知當時的魂魄究竟流落何方?
或許曾經拜訪過天堂,又從天堂回到了人間;又或許我已經是另一個被投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