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家

■馨尹

倒數第二天,從櫥櫃拖出待整的衣物滑出了一條七彩的虹,在仿木的地板上,亮麗登場。朋友們問我,「準備出發了?」沒有文字,我發了張楚河兩界分明的照片回答。訊息那頭,哈哈哈哈的一字一字排開,像跳躍在琴鍵上的音符,聲音清晰可見般,戲謔地評論這張照片:房裡的一頭,書桌上、化妝台上的物品,各自安好擺落在房間一角,等著裝箱打包的書籍、教學用品和無法取捨的耳環、指甲油、化妝品毫無章法的躺平。音樂流淌,輕快又慵懶的旋律,突生的一鼓作氣,不出半小時,一件件沒有條理摺法的衣服、被單,毛巾,滿溢行李箱。推攤開另一個行李箱,衣架子、衛生用品、清潔用品、包包,不出一會兒餵了它半飽。心一陣騷動,像每次離臺的前一天才朝箱裏折疊、想全帶走細枝末節的日常生活,不知所以然,面對再次離家生出的不捨,濃重且強烈。

把最後一袋裝滿用品的提袋抱上車,我抹去身上一滴滴滑落的汗珠,關上車門,回頭喀嚓一聲鎖上家門,快速鑽進早已涼意圍繞的車裡,深喘口氣。眼前,閉眼都能描繪的小巷小街,一片藍夾在兩行緊依無邊際的樓房,頭頂爆裂似地噴出朵朵白,蔓延在路的盡頭。我調整車椅角度、打開手機導航、播放舒暢又歡快的西語歌,準備妥當,踩著油門往蔚藍盡頭駛去。與記憶中的藍和白,沒有地域性的差異,是往前道路的視線裡迷人的風景,一路躍過一棟棟扎在兩側的灰調方正建築、朝著道路伸出張牙舞爪的中文招牌是過去數年既陌生且熟悉的記憶。「一直往前開去,就會看見噗噗噗吐出白煙的火山吧!?」一路不斷相遇、攔阻我高速飆行的六十秒紅綠燈,喚醒我的癡人說夢。如在瑣碎的夢境裡醒來,與對街公寓仍打亮,溜進房內的燈火對峙時,我的悵然若失。

車轉入大道,兩側滿溢的綠意,曲折迂迴在群山圍繞中。找不著訊號,眼前鋪展而開的大片綠地旁有悠哉在藍天下吐出一圈圈白霧,分不清是白雲還是濃霧。回神時,我已上了高速公路,一台台高速從車旁狂飆而去的車子,呼喚了躁動的風,我的車感受了,我的意識也是。我不斷的往前,側身窺探,密密麻麻的聳天高樓如姪子的樂高玩具,一小塊一小塊的拼接緊實,壓得整塊地看不到一塊綠,築地而起的高樓,繁密開出的建築花,是經濟富饒的象徵,是城市的樣貌。翻過了一座山,就又是另一處隨地拔高的大樓,像滿山遍野的細長檳榔城市。

視線裡蔓延而開的草木山綠,在看過盪氣迴腸的中南美特大髮夾彎、廣褒無涯的碧綠漸層山景後,島內的山、河顯得小巧精緻。我一路的往北行,城市暈在一層灰裡,陽光在前方領著,對於生育我長大的這片土地,我重新書寫與他的關係。往前的路,草綠山青,道路是沒有盡頭的海市蜃樓,一路被抹開的青藍偶爾點綴幾許白,耀眼的藍像是要將人吞沒的海水,讓人只想跳入。只是,我內心渴望的是在地心裡悸動跳躍的一座座火山,左右隨行,在下一個轉彎處,在一叢叢綠意裡被吞沒。只是,這裏什麼都沒有,我鬆開油門,輕輕地踩,告訴自己,好好記下視線所及的迷人驚豔。

久違的臉書更新,朋友們的邀約如一條被結繩記事的繩索,很快的打滿了敘舊的記號,待我一一履行。「你需要幫忙嗎?」、「請你吃飯」。絡繹不絕的訊息是一波波真情暖流,往我襲來。像是個受人歡迎的偶像,我接受著大家的好,相比在異鄉為客的四年多,知心好友是五根手指頭能數盡的單薄,此刻,我是友情豐碩的農夫。並不是拉丁人難以為友,或我拙於人際,純粹是經歷一個人一年中南美獨旅、與美國生活後,習於簡約且樸素的生活,明白自己不喜繁雜又瑣碎的人情世故,於是,義無反顧的回到多年前靈魂棲息的土地,我萬分享受離群索居的單調,內心卻足夠富足的生活。偶爾興致來了,就應個拉丁之約,不需有過多心的負擔,開心赴約!打扮時宜的和大家一同吃個飯,飽餐後再去找個嫵媚夜情的地方,擁著舞曲喝一杯。曲終人散,下次何時再約?不需牽掛,就順著心在當下活著吧!

 

「Gira a la derecha。」西語導航聲淹沒正聽著的輕快西文歌,也順勢拍散漸漸遺落存在心底的生活。一年多前,一路折騰轉機三次,從尼加拉瓜出發,途經薩爾瓦多,後因班機銜接不上,落腳在洛杉磯一夜。隔日踏入往韓國的班機,心感晃忽,以為仍在旅行的那年:在哥倫比亞的Cartagena追跑過海關,趕著往下一站厄瓜多的飛機;摀著拐著的腳坐在秘魯北方小鎮的候機室,等著往熟悉的Cusco,希望找個落腳處醫治腳傷;一個人扛著大包小包,站在智利南方機場,盼望快點回到Santiago的爺爺家;歷經兩百多日的旅行後,入冬的烏拉圭寒氣逼人,心中唯一盼望是回到日日如夏的中美,尼加拉瓜的家。

是日常裡的流浪後盼望一處安心的地方棲息,嗅聞空氣中習以為常的氣味;一成不變、錯亂但有條理的各處物品擺設,手機裡響起的知情號碼;路口第一個轉角下午三點十分會出現,那個在你到訪時會問候你,與你閒聊家常、親如朋友家人的攤販;趕著每週一、三下午五點前到離家開車十幾分的半山頭拿回熱騰騰出爐,早先預定的扎實雜糧麵包與甜膩白巧克力透著檸檬酸澀味極濃的磅蛋糕或吃完後滿口香蕉氣味的香蕉核桃磅蛋糕。

每一分鐘、每天時刻、每一天、每一週、每個月裡的生活是反覆與熟識,偶有幾次迷人的高潮,去趟兩個多小時外的太平洋海邊,看著潮起潮落湧向腳邊的浪花,對著友人說:「海的那頭,就是我的家。」那時的我,覺得有爸媽的臺灣,是家。疫情蔓延,身體也失控了,回臺成了唯一在臺親友移除擔憂的解藥,沒有說不的能力安撫眾人,擁著殘缺的、不知所措的靈魂,我倉促結束半生流浪。抵達韓國時,淡金黃色升起的冬陽在仁川候機室逆光照在外頭一架架飛機上,不曾見過的景象,陌生的搜尋不到一絲相識,腦裡流轉的仍是隔著一道窗外,包裹嚴實的航道指引人呼出的,尼國噗噗噴發的火山景。我好奇外頭陽光欺瞞的低溫,機艙門正巧廣播:「往台北的旅客請辦理登機。」我收回視線,背起落在腳邊的簡便行李往機艙門走去。

近五個小時的轉機等待,停機坪上的飛機比候機處的人多,我讓前方一個帶著小女孩的母親和一對夫妻與孩子先行進機艙。我的心情是輕鬆自在,想著:「長途跋涉,從中美回到亞洲,我在空中消失了一天,終於,再過幾個小時的飛行,我就能踏入臺灣了!」才踏出,步伐一刻間沉重,背在後頭的行李也是。機艙內熟稔的中文問候後,立體環繞的望春風溫柔樂音撲山倒海迎來,萬頭思緒超載,跟隨眼淚掉了下來。「家要到了。」鬆脫在身上已久、搖搖欲墜找不到習慣與需求的家鄉感,忽地湧上身,我的眼淚止不住的一滴一滴滑落,為近在咫尺的家,也為如今已遠,靈魂早以棲息生根的家。

跟著前車,緩緩滑下交流道,兩旁規律排整齊高的高樓,偶有幾處出類拔萃的顯目在壓平的地平線上矗立,日光在前方,鵝黃的光影滲在海水藍的天際。我告訴自己,『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