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平
1、
汽車在醫院大門口停妥,何珠貝忐忑又不安,解開安全帶,看了丈夫一眼,想再努力一次,「你陪我去看報告結果好不好?」丈夫皺皺眉,冷冷說,「補習班很忙,妳又不是不知道?快點下車,後面來車了。」
何珠貝氣呼呼地推開車門,腳絆了一下,差點摔下去。慌忙扶助車門站穩後,拉了拉口罩,甩門就往院裡衝,也沒心情跟丈夫說再見。
搭手扶梯抵達地下樓婦產科門診,還沒到她的看診號,她在候診椅坐了一會兒,就又起身踱步,怎麼也無法平復焦躁的情緒。她不斷安慰自己,不正常出血應該是子宮頸發炎或是經期紊亂。可是,她問過朋友,也上網查過,既然做了切片,很可能是癌症。
這幾天,她的睡眠就像斷了線的項鍊,七零八落睡不安穩,夜裡翻來覆去,丈夫非但沒安慰,還怪責她:「妳在煎餅啊!一直翻,讓人怎麼睡。別神經兮兮,自己嚇自己。」切片的又不是他,他當然不緊張,可是她若逞口舌之快,會讓丈夫更惱怒,只好把身體縮進薄被裡,儘量平復自己的呼吸。
終於輪到她的號,進了診療室,醫生望著螢幕上她的檢查報告,她正要開口問詢,醫生就證實她是子宮頸癌,更糟的是,已經是一期末、接近二期初,除了要動手術切除子宮,卵巢、輸卵管也無法保留。她控制不住地叫出聲,抖著唇問醫生:「這樣……我是不是不能生了?我……會不會死掉?」
「愈早治療,治癒率愈高。妳如果決定在我們醫院動手術,請家人一起來,我會再做詳細說明。」醫生平淡的腔調,說的卻是她的生死大事。
她不能生了!她可能會死掉!這兩個意念在何珠貝腦子裡輪流上竄,彷彿玩打地鼠遊戲,打壓一隻地鼠,又冒出一隻地鼠。她慌亂不已,走出診療室時,腿軟得幾乎站不住,門外候診的病患好心扶她坐下,她依然渾身抖顫。
六神無主之際,只好打電話給丈夫,在皮包裡翻了半天才找出手機,情急之下按錯幾次鍵,好不容易打通,卻無人接聽,她試了又試,結果都一樣。她推測是丈夫開會調了靜音,只好在line裡留言,又等了好一會兒,丈夫依然沒回覆。她改打丈夫辦公室座機,秘書卻說丈夫外出了。
何珠貝縮坐在候診大廳最角落的椅子上,掩面低聲啜泣,彷彿回到父親突發猛爆性肝炎過世的那個夜晚,她獨自坐在太平間外,像個被遺棄的孩子,那種恐慌無助再度如浪濤般席捲。此刻,她只能躲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讓自己處在人聲的雜沓中,才不致感覺那麼孤單。
擔心手機沒電,丈夫連絡不到她,她沒再撥打手機,只是靠著牆壁默默流淚。有人看她哭個不停,關心地遞給她面紙;也有人好心問她需不需要幫助?而她最需要的丈夫,卻聽任她在醫院從下午待到天黑,直到發現她沒回家,才開車過來醫院接她。
她賭氣地坐在車子後座,頭靠著玻璃,閉緊乾澀的眼睛。丈夫回頭問她檢查報告如何,早被噩耗反覆煎熬得幾乎焦黑,她甚麼話都不想說,心裡只有一個反覆播放的聲音,她——要——死——了!
2、
丈夫始終沒有解釋,看切片報告那天他去了哪兒?何珠貝只顧著悲傷,無暇也無心去問,形同溺水般的她終日在恐懼與惶惑中掙扎,假裝癌症只是一場惡夢,醒來就沒事了。直到她陰道排出血塊,她明白不能再拖延,把真相告訴丈夫,丈夫似乎沒多大驚訝,只是勸她:「那妳就去動手術吧!醫生既然說治癒率很高,妳就不要胡亂操心。」
「可是,我還想生兒子……,沒了子宮,怎麼生……?」她嗚咽著。
丈夫輕輕嘆口氣,站起身雙手插著褲子口袋說:「這個時候,命比較重要。何況……,」丈夫斟酌著字眼說,「妳都快四十了,也很難生了。」
她猛然抬起頭,眼圈紅紅地問:「真的沒關係嗎?」她不相信,即使丈夫不在乎,婆婆肯定會吵鬧不休。
當年母親生下她,祖母見她是個女生,失望之餘,不但嫌棄她媽媽,還成天罵她是個「討債鬼」。她從襁褓期吸吮母乳,如同一併吞下母親的悲傷,如今看來,她當初連不幸也同時複製了。
幸好爸爸很愛她,為她取名珠貝,還跟她說:「妳就像貝殼裡的小珍珠,爸爸會呵護妳一輩子。」為什麼爸爸說到卻做不到,早早遺棄了她?每當她想念爸爸而流淚時,祖母就兇惡地罵道:「妳就是個掃把星,整天就哭哭哭,剋死妳爸爸還不夠啊?真衰。」她那時好擔心失卻爸爸的屏障後,祖母會把媽媽和她趕出去。
沒想到卻是媽媽先拋棄了她。媽媽恨祖母,不想以寡婦身分就此過一生,不但領走爸爸的壽險理賠金、勞保死亡給付,還把陪嫁的首飾也全帶走。即使何珠貝哭求媽媽帶她一起走,媽媽卻狠心甩下她,就像要甩掉所有的不幸。
祖母更是三不五時逼她去找媽媽要錢,還警告她說:「妳要不到錢就不准回家。」她明知沒有用,還是去求媽媽。那夜下著大雨,她跪在媽媽的租屋前,又冷又餓,幾乎暈厥過去。末了,媽媽扔了一萬元給她,冷冰冰地說:「妳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要結婚了。」
那場雨徹底沖去她們母女間稀薄的情分,雨停後,她對媽媽僅餘的依戀也畫上句號。她找了一份補習班的櫃台工作,半工半讀供應自己。補習班的老闆知道她的困難,對她多方照顧,送她筆電、手機,還藉著各種理由發獎金給她,同事忌妒又羨慕地說:「珠貝,老闆在追妳喔!」她還回說:「我這種倒楣鬼,誰遇上誰倒楣,怎麼可能追我?」
她真沒想到老闆會跟她求婚。老闆大她十八歲,又離過婚,並不是理想的結婚對象,可是,嫁給他的話,至少生活不虞匱乏,還能完成大學的學業,況且老闆對她很照顧,彌補了她失去爸爸的缺憾。沒考慮多久,何珠貝就為了逃離祖母無休無止的咒罵,懷著報恩的心,嫁給了老闆。
原以為即將開啟她的新生活,不幸卻如影隨形。大學畢業典禮來不及參加,她就因陣痛住進醫院,生的是一個女兒,婆婆氣得不幫她坐月子,丈夫則安慰她說,「妳還年輕,還是有機會生兒子的。」可是,懷孕卻一直不順,先後流產兩次,三十歲那年好不容易懷了兒子,卻在過馬路時摔了一跤,兒子沒保住。為此婆婆更是沒給她好臉色,嫌棄她從娘胎就帶著衰運。很少擺臉色的丈夫也怪她,「我早就叫妳待在家裡,不要去上班了,妳就是不聽。」
她無從辯駁,畢竟是自己的疏忽。況且,她很難跟丈夫解釋,雖然丈夫的補習班很賺錢,開了一家又一家的分店,她卻很珍惜自己的那份薪水,那至少是她自食其力的收入,她不希望自己變成像婆婆和媽媽那樣,只能倚靠男人過日子。
而今,她轉眼三十八歲,婆婆三番兩次警告她,再生不出兒子,就叫她丈夫跟她離婚。之後,「離婚」這兩字就像她跟丈夫間的一道魅影,攪擾得她心神不安。
當初,她從祖母身邊逃到丈夫身邊,不再懼怕風雨。而現在,她罹患癌症,丈夫還會是她的避風港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