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蘭嶼散記

■徐絹單

蘭嶼有什麼好玩的?同事說:「到處都是羊的鄉下,一點都不好玩。」到了蘭嶼,果然看到羊,在公路上,在家屋旁,以及遠方的礁岩上,牠們或低頭吃草或凝望遠方。觀光客指指點點的喊著,有羊耶,有羊耶,小羊頭都不抬,有如入定的僧佛,寵辱不驚。

來到蘭嶼,到處可見的還有芋田,蘭嶼人的三餐圍繞著芋頭展開,公路的兩旁,淺淺的山腳下,只要有塊綠地,就有芋頭的身影。抬頭的深綠色芋葉,隨風搖擺,像在和遊客打招呼。如果海是達悟族男人的世界,芋田就是女人的海。有像小沙彌的羊,有芋香瀰漫的餐桌,這是顆被太平洋環抱的綠寶石,蘭嶼真的不好玩嗎?

蘭嶼是我們搭船兩個多小時,搭機二十五分鐘就可到達的觀光地。民宿主人說他的孩子都在台灣讀書。說起台灣時,卻像是蘭嶼人心中遙遠的他方。

小島是典型的熱帶高溫氣候,島上遮蔽物不多。白天很熱,我們躲在民宿吹冷氣,黃昏時發呆亭是好去處,面朝大海,煩惱皆拋。我喜歡小島的黑夜,除了部落裡微弱的燈,公路上裝的太陽能燈沒有一盞是亮的。黑,穹蒼之上罩著深藍色絲絨。同行的友人說,散步去。沒路燈,看不見路,我怕啊。朋友W是個膽大心細的人,他說不怕,有伴的。離開民宿,往海邊走,遠離部落的燈光,眼睛慢慢習慣不見五指的黑。臨近海邊,近處不斷翻動的浪花,竟像一盞盞白熾燈,明明滅滅,亮的時候,照亮了海墘。走得更遠了,全然的黑,襯托天上的星星,更亮了。沒有如往常拿出手機,依著APP,辨識星星之名,我們只管在星星底下走著,星星一顆連一顆,描成散步的虛線,迤邐成銀河。

六月的風,從海面吹過來,咻咻的,涼涼的,轉個彎,就感受到不同的力道。除了風聲,遠方還傳來細微的聲音,像羊咩叫,像樹葉窸窣,或者是飛魚跳躍的聲音,我在暗夜胡亂揣度。這麼安靜的夜,不需要多說話。我和友人分享手機裡的音樂,一人戴一個耳機。陳明章唱著等待〈東北風〉,不想要來說話/阮只想要任由風吹/人生的海湧/起起落落/一波擱一波。就這麼靜靜地,安慰來自霓虹城巿裡落寞的的心靈。沒戴耳機的那個耳朵灌入海潮聲,時而是小提琴般激昂,時而像大提琴低鳴。聽著陳明章沙啞的低吟,我們各懷心事,步伐卻要一致,一走快了,耳機掉落,那一刻,世界只剩下孤獨。

 

 

第二天一早,騎機車依指旅遊指南環島而行。1970年初才有觀光客來訪,小島被現代化的程度較淺,來遊玩的這一年小七還沒開設,而離島的交通限制,也讓達悟族的傳統文化得以被保存,有許多長者仍維持傳統生活方式。在野銀部落裡保留傳統的半穴居住屋,主屋又稱為「地下屋」,建在低於地面1至2公尺深的地穴,冬暖夏涼又能抵禦颱風。在部落裡見到穿著丁字褲的老年人,我們說明來意,想進屋參觀,老人只是笑了笑,用缺了牙的笑容表達羞澀和婉謝。

第二天的晚餐找了家燒烤店,印象中原住民吃多少捉多少,不禁懷疑這裡怎會有吃到飽的餐廳。和老闆聊天,才知道老闆是來自台灣的漢人,開這個店是為了滿足遊客。店裡坐了兩三桌遊客,大聲講話,大口喝酒,連吃肉都是台客的豪邁。置身其中,宛如回到台灣某個小鎮的燒烤店,那些喧嘩彷彿也燒燙著某部份遠遊的靈魂。

餐後在部落裡散步,部落裡喝酒烤魚的族人,熱情的問候和招呼我們,一起分享烤魚,還有品嘗當地的西瓜,甜而多汁。

「烏!烏!烏」聽到奇特的聲音,遇到部落的小男孩,黝黑的皮膚,靈動的雙眼,說著流利的國語。我們詢問這是什麼叫聲,小男孩答是角鴞。角鴞在哪裡?在森林的樹上,你們看不到啦。小男孩笑了。小孩問你們從哪裡來,我們從台南來呀。

「我討厭台灣人。」

「為什麼?」

「因為台灣人撞死了,我的阿公。」

在海洋的對岸,來自另一個城巿的人,喝酒暢意,卻深深的傷害了他們。正如蘭嶼做為核廢料貯存場,鄉公所的跑馬燈顯示目前每小時幾微西弗,看似輕快的數字,卻泣訴著當地居民承受的苦痛和不公平待遇。

 

 

蘭嶼的生活方式與傳統文化都繞著飛魚。家家戶戶都在曬飛魚,飛魚對剖攤平,白色棉線穿過魚眼,成串掛在竿子,呈現褐銅色的亮澤。陽光逼出海水,空氣中都是腥味。新鮮的腥味,不會讓人反胃。入境隨俗,進到小店,我們點了炒飛魚,很鹹,粗質的魚肉,說不上美味。

四面環海的蘭嶼,位於洋流行經路線,隨著黑潮的迴游而至的飛魚是族人重要的漁獲。飛魚季節,漁民依習俗舉行招飛魚祭後,開船到漁場捕魚。選在飛魚季來訪,我最想遇見的是飛魚。騎車環島,島上有六個部落,各有特色。公路是水泥路多有破碎,常常要穿過山壁交疊的岩洞,看到最多的是崢嶸的黑岩,有如公獅對峙的雙獅岩,有圓滾的饅頭山,如果讓想像飛翔,也能創造更多奇岩的傳說。

在路上還看到飛魚,高高的路燈崁上飛魚的意象,長了翅膀卻飛不起來。沿途最多的是遊走的羊,偶爾有幾隻豬漫步,牠們是島上的紅燈,你必須停下車。

從蘭嶼的開元港搭船回返,颱風將襲,海面浪濤湧現。坐在窗戶旁的朋友興奮的大喊:飛魚,有飛魚,你快看。此刻的我,暈船,軟趴趴的攤在船艙,像一尾剛被捉上船的魚,掙扎的立起上身。你快看啊,真的有飛魚。一陣暈吐來襲,我隨即又倒在座位,緊閉著雙眼,深怕一開眼,就會啟動暈吐的開關,把胃囊裡僅餘的綠汁一吐而盡。

有飛魚,腦海裡浮現在YOUTUBE看到的畫面,順著黑潮來到蘭嶼海域,透明的長長的胸鰭,躍出海面,在空中滑行百米,時間長達六十秒,如海中精靈。颱風警報發布了,強風一步步靠近。有飛魚啊,長了翅膀的魚啊,嘴裡發出微弱的呢喃,我連一秒都不敢張開眼睛……。

好想看到飛魚,就成了此後的懸念。